番外黄泉彼岸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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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王府接到从宫里传来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时,早一步得知并赶往皇城的陆勉正好在日落时分抵达清寧殿。

他悄声无息地落在偏殿门前,方欲伸手推门,门便由里头被拉开了。

「陆总管。」凤舞璇一脸淡然地提着宫灯朝他点点头,侧身让他进门。

陆勉不意外凤舞璇知道他的到来--要不知道,他才觉意外--他跨过门槛,迟疑地问:「……太后情况……?」

凤舞璇闻言关门的动作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后若无其事地閤上门扉,转过身垂眸低声道:「不太乐观,太医说……就,这两天的事。」

陆勉没错过凤舞璇眼里的一抹红,以及声音里的颤抖,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在她后面安静地前进。

昏暗的殿里没点烛火,也无宫人,整座清寧殿瀰漫着无声的沉重感,若似杳无人烟之处。

凤舞璇领着陆勉来到寝殿门口,里头传来几声轻咳,她轻敲了两下门,语带哽咽地说:「陆总管来了。」

「进来。」

陆勉推门而入,凤舞璇替两人关好门后便离开了。

寝殿里头既明亮且暖和,空气中散着一股药味。

坐在花厅棋桌旁摆弄棋子的太后,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一路是游山玩水地来吗?龟爬都比你快到。」

若非听出太后声里的虚浮,日夜兼程,还骑了东方意风的汗血宝马一路堪称马不停蹄、整路睡不上几个时辰的陆勉早就反唇相讥了,但看着消瘦许多的身影,他也只是皱着眉,没好气地碎念,「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太后抬头睞他一眼,嗔骂道:「你那什么表情?我整日看着舞璇那小妮子的脸色已够烦的了,你可别同她一样。不要再呆站那儿,过来和我下最后一盘棋吧。」

「你……」陆勉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他走过去在太后对座坐定,趁隙仔细端详了太后气色,看着面容红润,精神奕奕,但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于是,他又长叹了一声。

「收起你的唉声叹气,我一口气还没嚥下呢。」太后撇撇嘴,语气不满。

「你倒是看得开。」陆勉跟着撇嘴道。

「当然看得开,我这条命到底是捡回来的,倘若当年没姊姊那滴心头血,我岂能苟延残喘至今?再说,活到这岁数也算够本了,谁曾想我会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从我肚皮蹦出来的?」太后勾回耳边碎发说着,说到后头不禁莞薾。

陆勉回想了一遍太后年轻时猖狂的行事风格,以及未进宫前的各种风流韵事,也不住点头称是。

太后没进宫前,在江湖武林有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非常响叮噹的名号,叫做「疯罗剎」。这名号听着不好惹,实际上也非常不好惹,「疯罗剎」的行事风格只能用我行我素来形容,路见不平或是落井下石全凭她心情好坏,她心情好,把你踢下井,两手拍拍便走人,心情不好呢,踢你下井后,还会将井盖起来。所以呢,受过她恩慧的人有,但她得罪过的人更多。

至于男女关係上,那更精彩了。

就如同太后的闺名,在感情世界里是隻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蝴蝶,身边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不总是能好聚好散,多的是情人不成,变仇人的。

「所以吶,哪有什么好看不开的?如今我四个孩子皆安全地在远方,我妹妹有了个好归宿,我也没啥好放不下的。更何况,姊姊答应过,会在黄泉彼岸处等我的。现下阿风有可可陪着,人又在皇帝伸手没那么好搆得到的南州城,我也能安心地下去找姊姊了,再说了,我可不想便宜了东方子敬,让他又能独佔姊姊好些年。」太后说到最后,口吻充斥着不满。

「……」陆勉听着前头还算正常,后面十分不像话的话语,无言地落下一子问,「东方子敬好歹和你夫妻一场,你那语气,能不能别像在叫仇人啊?」

太后忿忿道:「不能!」

陆勉翻了个白眼,「我就不懂了,你那么讨厌他,怎么有办法和他生孩子?」

「哎呀,吹熄烛火,眼一闭就--」太后话说到一半便被气急败坏的陆勉打断,「停,你们床笫密事我不想听!」

太后呿了陆勉一声,「是你自己要问的。」

「我问的是这个吗?」陆勉气得吹鬍子瞪眼。

相较气呼呼的陆勉,太后从容不迫地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压下喉中腥甜,慢悠悠地开口,「我怀阿离又不是为了东方子敬。至于,能忍受和讨厌的人同床共枕……如果不是最想要的『那一个人』,和谁共度春宵都无所谓。」

陆勉自然知道太后愿意委身东方子敬,甚至生下东方子敬的血脉,全都因为「那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他仍不明白,「为何你明明心有所属,还能像隻花蝴蝶流连万花丛中?」

太后放下杯盏,手肘支着棋桌地托着腮,看向窗外黑黝黝的花园,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因为得不到啊,」她就着侧脸的姿势斜睨陆勉,语气丕变,戏謔他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守身如玉啊?」

「我、我--」太后的话让陆勉瞬间涨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来,最后脑羞成恼地吼道:「这棋还下不下了啊?」

「下下下,哈哈咳--」太后笑得咳了起来,她拿着帕子掩嘴侧身连咳好几声方停下。

陆勉看着太后细瘦的肩膀不停抖动着,被嘲笑的恼怒顿时拋诸脑后,他满是担忧地开口,「欸,你--」

「没事。」太后说得云淡风清,陆勉盯着染红的帕子,心里实在很想说,你都吐血了还没事?

太后顺着陆勉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帕子,不以为意地补充:「暂时死不了,至少……等我把交待完后事,我才能安心地撒手西归。」

「交待后事……」虽知如此,但亲耳听闻,犹是令陆勉不免一阵唏嘘。

太后理所当然地说:「我叫你来自是要交待后事,难不成只是要与你下棋啊。」

陆勉听着太后说得那样洒脱,十分不是滋味,他撇撇嘴角,大手一挥喊着,「下棋下棋,专心下棋!什么事都等下完这盘棋再谈!」

说是要专心,但陆勉一整个心浮气躁,根本无法静心思考棋步,被太后杀得兵败如山倒,他手执白棋迟迟落不下,无论哪边都是死路。

太后嘴角带笑地讥嘲道:「你这棋技,去了南州城几年,不进反退,怎么,可可不陪你下棋是吗?」

「哼,让可居那孩子陪我下棋?我想倒是想,但得先问问你儿子肯不肯放人!」陆勉捏着棋子噘嘴抱怨。

这话酸得很,太后听了抿唇偷乐着,见死盯着棋盘垂死挣扎的陆勉无法落子,也不催促,反而从身边搁着的百宝盒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到桌上,推到陆勉面前。

「这是?」陆勉看着眼前的物品,一个写着密字的木牌和一束黑发,不解地问。

太后点点十分僕实、豪不起眼的木牌解释:「这是姊姊留给阿风一批死士,人数不多,约莫十来个,我答应过姊姊,将死前方能交还令牌。如今,也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啊?」陆勉闻言,露出了个非常诧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先皇后手里竟然有着一批死士。暗卫的就算了,死士可是完全不同层级的。

太后看着好笑,「怎么,你以为姊姊是谁?她可是司徒家的人吶,打小便是作为皇后养大的呢,不过是在宫里藏了几个死士,有何需得如此大惊小怪。」

「……这种、守卫森严的地方,用得着死士?」陆勉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吐出他的疑问。

「就是在这种地方才更需要死士。」太后理了理发鬓,语气淡然地说:「皇宫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能稳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哪个人没几个保命的手段?能统领后宫的哪个女人是简单的角色。姊姊不是,皇后不是,连看似天真浪漫的太子妃也不是,女人间的争斗,可不会比你们男人逊色。别小看女人了。」

「我没小看女人,我只是、只是……」

「嗯?」太后挑眉等着看词穷的陆勉憋不憋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个不出所以然的陆勉,訕訕地指着另一样东西转移焦点,「这又是要干嘛的?」

「那个呀,」太后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束发,说:「我死后不入皇陵,舞璇和曹华会押着我的棺回凤城,所以要托你进入皇陵放到姊姊棺木上,放眼天下,能将皇陵当作自家后院随意进出,来去自如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陆勉没理会太后话里的揶揄,面上神情复杂地啟唇,「你……」

「我呀,这辈子不能和姊姊结发,只能寄望下辈子了。」太后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地看向洒落一片月光的花园。

陆勉也跟着朝外看,语气踌躇地问:「……你就没怨过她吗?」

「怨?我为何会怨姊姊?」太后眼眸微睁地瞪向他,显然十分不解他的问话。

「因为她一句话,你被拘在这里;因为她一句话,你委身东方子敬,并生下他的血脉。想当年,你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人闻风丧胆的『疯罗剎』,如今却是个只能止步于清寧殿殿门口的凤舞蝶。」陆勉的语调中不无感慨。

太后轻笑一声,「我说过啦,我怀上阿离又不是为了东方子敬,是要给阿风作伴的。至于和东方子敬那死人脸同床,要不是他上过姊姊的床,我才不睡他呢。」后半句语气之嫌弃一点也不藏。

「……你用词非得这么粗鄙吗?」

太后对于陆勉的数落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认为我是被拘在这里,事实上,倘若当时给了被仇家暗算而身中致命之毒的我一滴心头血解毒的姊姊,没要求我进宫陪她,我早不知曝尸在哪个荒野啦。毕竟,我仇人多是事实,会被暗算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若不是姊姊的庇护,我哪能坐在这和你下棋瞎嗑聊?」

「…………」已经不想再对太后用词说些什么的陆勉选择无言以对。

「说到底,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她不只给了我一条命,还给了我许多我没想过的,所以,我怎么会怨她?我爱她呀。」太后像是在缅怀什么地沉默了半晌,再开口话峰一转,反问回去陆勉,「换我问问你,你怨姊姊吗?」

压根没深思过这个问题的陆勉闻言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江湖上哪个门派不巴着求你入门入派的,不也因为姊姊一句话,而化身成奶爹,不只奶大阿风,还奶大了一整个暗部的孩子们。你原本可是能在江湖武林大放光彩的盟主,如今还不是大材小用地在区区王府里干着总管。在你眼里,我看着像是被拘在牢笼里的蝴蝶;在我眼里,你倒像被困在平地的鸿鵠。但,真是如此吗?」

陆勉抿着唇,没有回答。

此时一阵风带来一股花香,两人探头往窗外看,只见不远处一排曇花悄然地在月下绽放。

太后趴在窗台上欣赏少有的美景笑说:「真是便宜你了,我在某株曇花下埋了一坛女儿红,你离开时记得去取出来。说到这些曇花啊,可是我当年搬进清寧殿后亲手种下的,顺手埋的女儿红也是为了等着花开时喝,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喝不了。」

「……你倒是跟我指点你埋在哪株曇花下吧……」

「时隔数十年,我怎会记得,你自个儿挖找罢。」

「…………」

「陆勉。」

「嗯?」

「我好想她啊。」

「……嗯。」

「所以,你别太快下来,让我多佔着她一些时候吧。」

「…………说什么傻话。」

「姊姊答应会等我,也肯定会等你,你呀,在我们四人当中总是最后一个到的,晚些时候下来也是应该的。」

「……………」

「陆勉、陆勉--」

「怎么?叫魂吶?」

「我其实向姊姊要过她的头发,但她没给我,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呀:你身体里都有我一滴心头血了,还用我的发吗?」

「嗯……」

「我想想,也是呢。」

「…………」

「陆勉啊--」

「……又怎么?」

「我实在很讨厌东方子敬。」

「我也很讨厌他。」

「成天端着一张死人脸,也只有姊姊受得了他。要不是有姊姊的帮衬,替他谋策,经歷改朝换代摧残的天威皇朝哪能那么迅速地回復到今日的荣景。那个死人脸,在姊姊生前霸佔她多年,死后也早早追了过去,真是太讨厌了。」

「……说得很是,不如你下去后,揍他几顿消消气。」

「…………」

「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想到你也会说笑话的表情。」

「…………」

「陆勉。」

「嗯?」

「谢谢你。」

直到陆勉离开,他捏在手中的白棋始终没有落下,那盘他和太后下的最后一盘棋,最后仍是没下完。

*****

陆勉拎着从曇花底下挖出来的女儿红,熟门熟路地潜入皇陵主墓室。

偌大的主墓室,空荡荡地只在中央摆了两副棺木,一副金楠木,一副梧桐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让人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皇家陵寝。

先皇后--司徒知曇--是个不喜铺张奢华的朴实之人,先皇帝--东方子敬--便随她的喜好,在两人墓室里不摆任何陪葬品。

陆勉走到右首的梧桐棺木旁,抚去上头的细灰,掏出袖中太后--凤舞蝶--托于他的那束发,放置其上后,靠着棺木坐到地上。

他拍落酒封,以口就坛地灌下将近一半的陈年女儿红后,哈的一声抹去嘴边的酒渍,对着空气开口,「司徒啊,到头来,我又是最后一个啦。」

陆勉遇见司徒知曇时,她身边已经有了东方子敬和凤舞蝶二人相伴。

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司徒知曇和东方子敬还有婚约在身,司徒山庄和凤城又是当时三大世家之一,交情本就深厚,他们三人彼此知根知底,是从小处到大的。

而他,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在另两人眼里无疑是个不速之客。

他和东方子敬、和凤舞蝶三人互看不顺眼,却又因为司徒知曇的关係而只得容忍对方的在她身边佔有一席之地。

凤舞蝶问他,怨不怨司徒知曇。

彼时他回答不出来,现在想想,他当是怨过的。

但他怨的不是司徒知曇的一句话,他怨的是为何司徒知曇要捡到他,让他初识情滋味,便嚐到何谓求之不可得的酸楚。

他和司徒知曇初见是在离皇城不远的荒草堆中,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

陆勉师从玄妙老人,由玄妙老人养大的满一身高强的功夫是玄妙老人亲授的,名字也是玄妙老人起的。

玄妙老人是个脾气古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内力深厚,拥有各式各样奇怪武功心法的老头子。

据玄妙老人的说法,他是由豺狼口中抢下尚在襁褓中的陆勉,一口米粥一口米粥地拉拔他长大的。

陆勉是不太信的,毕竟玄妙老人住的茅草屋根本没有炉灶。

但他会记事起,就是跟在玄妙老人身边习武学心法,直到十五岁那年--这数字也是玄妙老人给的--玄妙老人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我要离开了,你也离开罢。」说完,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归天了。

陆勉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着青衣青裤,脸上还戴着一个黑色面具的男人忽的从天而降,一手抱起玄妙老人的躯体,一手丢给他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说:「出谷去,别再回来。」语落,两人便从他眼前消失。

那个男人,陆勉见过几次,总是站在谷口处望着谷里,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止他进谷似的。玄妙老人看似十分不待见那个男人,只要那个男人出现在谷口,玄妙老人便会把自己关进茅草屋里。除了有一次,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天落着倾盘大雨,他就那样淋着雨站谷口往里望。

因雨而待在茅草屋中的陆勉冷眼旁观着玄妙老人咬着手指头嘴里碎念着什么的,在屋里跺步来跺步去,最终在一声响雷后,气呼呼地抄起不知何时出现的纸伞衝了出去。

陆勉巴在窗口上,隔着雨幕看得不甚清楚,只见玄妙老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比划着,像极了平时对他破口大骂的样子。

陆勉觉得,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像夫妻吵架,就是那种妻子离家出去,丈夫找来的模样。那次之后,青衣男子没再出现,直到玄妙老人断气。

望着原本应该有两人的地方,陆勉心知肚明,无论是青衣男子或是玄妙老人,都不是普通人--恐怕还不是人。

青衣男子带走玄妙老人的身体后,陆勉拿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收拾了一些衣物,离开玄妙谷去闯荡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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