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番外三百二十九 风雨故人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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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饭时辰,眼看天渐渐沉下来,幸好到了一座城里,街比先前几个镇子宽敞,开铺子的、做买卖的、赶路的,都有。

萧禾烈寻了家明亮的店面。

里头蹦出个瘦伙计忙把马牵下去。

小二边迎边问:“客官,您来点什么?小店菜色齐全,酒也好。”

“两个炒菜、两个馒头。”萧禾烈扫了一眼堂下,一半桌子有了客,“点个清净些的房。”

“好咧——”小二倒是挺热情,叫喊得尤为高兴。

萧禾烈捡了个靠窗的位。出门在外,他喜欢背靠墙、手靠窗,这样就无需顾忌身后,只要防范眼前,且能观望内外动静。谨慎的老江湖多半有这么个习惯。

“齐活!”小二麻溜摆出一盘炒羊肉、一碟卤猪肚和两个馒头。

这些个菜,自然比不得府里,但充满各地乡土味儿,萧禾烈每回出门在外都乐意尝尝,而且这家店收拾得还算清爽。

约莫半个馒头的功夫,窗外猛然咋了声“下雨啦”,街面上哄乱起来。

天上掉了几颗雨点,又没有了。风开始拖枝拉叶,搜刮街面上的一切。黑云翻滚,正在调动四面八方的雨水。

萧禾烈知道,暴雨要来了。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上苍终于将聚集的力气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砸出一片凹塘。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人间一片喧腾,人间万籁俱寂。

小二忙不跌地放帘、关窗。

桌角,瓷白的茶壶上溅了几滴雨,呈现斑斑点点的灰,好似一幅不清不楚的水墨画。

萧禾烈顺眼望去,已是人去街空。只有几个手脚慢的,也还在奔命。

不知何故,此情此景让他记起多年前的长安,也是这样,彻天彻地的雨。

“客官!”小二已到跟前,别过身子关窗。

突兀打断萧禾烈思绪的,不是小二,而是窗外的一幕:一个身子在泥水里扒拉。披头散发不辨耳目,紧贴身上的衣裳像绳子一样纠缠着。终于从地上起来,走不到几步,滑倒了,又趴了水塘里。到底经了怎样的遭遇,才使得这么一个人儿羸弱得只能在雨水里翻滚,却如何也爬不开去。

“哎——客官——”小二伸长脖子劝阻客人别出去。

萧禾烈箭一样窜出门外,又箭一样转进帘子。

“热水!”萧禾烈把捡的人儿往楼上拖。

“啊?”小二张圆的嘴巴立马被命令压扁,溜进厨房招呼热水。

萧禾烈用身子推开门。

小二这时也窜上来了。

“被子!”

小二跳上床头,抱了被子,铺在地上。

“妇人!”萧禾烈扯过床上的垫被盖在要饭的身上。

小二没了踪影。

眨眼功夫。

小二拉着个老妇人过来:“住店的!行不?”

萧禾烈已候门外:“还请阿婆帮忙,给里面人换身衣裳。”

老妇人一时不知四五六。

“哎呀!”小二插嘴,“要饭的!不行啦!公子偏从水塘里拖进来!”

老妇人这才弄清缘由,定睛瞅了瞅面前的人,只身进了房内。

萧禾烈拉起房门:“抱床厚实的被褥。”

“马上来!”小二跐溜钻进了隔壁空房。

半晌,老妇人开了门。

萧禾烈迎进来。

“快把人弄到干实的地儿去。”老妇人朝他。

萧禾烈朝老妇人施礼感谢,径自去了里面。

掀翻在地的两条褥子浸了个透,一旁衣服堆下淌了一滩泥浆子水,要饭的被滚到一角,干瘦的身子缩在他宽大的衣服里,与草草下葬的死人无异。

小二冲进来往床上铺被子。

要饭的被横放在床。

小二又到楼下把刚起锅的开水端来半盆。

“你去忙吧。”萧禾烈退去小二。

小二硬是壮了胆子往床上瞅了几眼,这才甘心离去。关门时又朝里面瞟了一眼,暗自叹道:“唉,先前看似还能动唤,现在整个耷拉在那儿,死了一般。”

被子东西两头一卷,要饭的滚尸一样裹在里面。萧禾烈一把拉过身后的凳子,从桌上端来盆子放在上面,伸手一探,转到脸架那儿,把今早洗下来的冷水掺了些进去。要饭的一双脚被拉进盆,浑了一盆水。萧禾烈抬身看了床上一眼,毫无动静,走到跟前,观量两眼,俯身摸额,径自出房。

“哎——客官——”掌柜的惊诧这时有人出去,外面****!

“治伤寒的药,有吗?”萧禾烈回过头来。

“药啊,”掌柜的晃着脑袋回忆,“先前倒有位客人落在这里一点,不知是不是您要的伤寒药。”说着,从柜台下摸摸索索掏出个油纸包。

萧禾烈打开一看,是治痨的,扭头冲进雨里。

掌柜的对着芦柴帘子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真有这样的人儿。

半刻功夫,萧禾烈冲回店里。

小二正从厨房出来,瞧他满头满脸的水往下泷,呼叫:“客官您这是------”

萧禾烈把药塞他手里:“煎上送来。”

“哎!”小二回神,“不会耽误!”奔进厨房。

萧禾烈回到房间,朝床上望了几眼,盆里一摸,水已经有点凉了。

转身下去,端上一高桶雾气腾腾的热水来。

添了三四次热水,夜幕降了下来。

“客官,”小二敲门进来,“您吩咐的药成了。”

“搁在桌子。”

“小的先出去了。”小二见那要饭的腿脚上退了死灰显出几分红白来,替她高兴似的,乐呵呵走了。

要饭的口眼紧闭,萧禾烈用胳膊托着她头,且手上端着碗,另一只手先轻轻把她嘴掰开一条缝,再用调羹把药一点一点往喉咙里顺。

“熬一晚小黄米粥。”萧禾烈说这话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好咧!”小二依旧这么热情。

“来一碗面。”萧禾烈挨着最近的位子坐下。

他早上第二次喂药,发觉床上人回过暖来了,快要醒过来了吧。

“客官,”烫面是极快的事,小二已端了来,“面来了,想是把您累坏了。”

萧禾烈从竹筒里取了筷子吃了起来。

一碗面尽了,萧禾烈才觉出自己的饿来。

想来,难得这么疲乏。

“客官,您的粥也好了。”小二叫住要上楼的他。

“我来吧。”萧禾烈退回来从小二手里接过托盘。

萧禾烈推门进房,床上人已经醒了过来。

听见声响,张开眯着的眼。

这被救的雨中人儿,正正恰是那要饭女!

萧禾烈走到桌前把盘子放下,端着碗勺来了床边。

要饭女费力眨巴着眼。

萧禾烈转了下长枕把她垫高,端碗坐在床头凳上,一边用调羹搅粥一边用嘴吹它;待凉了些,再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

吃完最后一口粥,好似多了一丝力气,要饭女自己缩动几下,身子就埋到被子里了。

萧禾烈端走空碗,在桌旁凳上坐了下来。

要饭女闷不作响,眼皮张张合合,要睡着的样,望着头顶帐子。

萧禾烈从没伺候过谁,这样在房间一会儿,他觉得沉闷了点,起身出去。

外面没什么事物是极度吸引他的,只是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与凉爽,街东到街西,散漫地走了半个下午,踩着斜阳返回客栈。

要饭女见他进来,奋力撑坐起来。

“醒了。”萧禾烈见她恢复了人气的样子。

“又睡了一觉,好了很多。”要饭女拖着腿脚挪下床。

“把这换上吧,”萧禾烈把一个包袱放到床边,“刚才在街上看到的,不知合不合适。”说罢,出了房。

要饭女打开包袱,是几件女儿家的衣裳。

换好衣裳,她用力迈开脚步走到门口,开门,门口没人,她扶着楼梯下楼。

“吆,醒啦——”楼下小二惊叹。

萧禾烈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闪到二楼去搀她。

要饭女被扶到一张桌前,小二也把几个碗碟摆放好了。

“叫了几样,随意吃吧。”萧禾烈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都是好菜。”好像这菜出于自己手似的,小二啧啧称赞。

萧禾烈盛了一碗鸡汤,推到她跟前。

不知为何,要饭女感觉自己必定得喝掉。对方没开口,但是摆在桌上的胳膊、望着她的眼睛、闭着的口,这些都给自己一个暗示:把汤喝掉,对身体好。

于是,她端起碗,毫无难处地就一饮而尽了。放下碗,嘴唇之间还有半许黏合,伸舌舔一下,香。

鸡汤、大米饭、红烧蹄髈------逐渐在她身上发挥效力,从脚板底到头顶冒了一层汗。

“备些开水,再到外面买块澡膏。好了叫我。”萧禾烈上楼之前吩咐小二。

“好咧,”小二对厨房扯开嗓子,“烧上一锅开水——”又到柜台跟掌柜的打了招呼,一溜烟出去了。

要饭女跟在萧禾烈后面。

就在房外。

“难为公子拾我回来,”要饭女站在门口不愿再往里进,“药也喝了,觉也睡了,饭也吃了,”她不会更多的繁文缛节,这些话就是莫大的感激之言,说完,退后一步,双膝跪地,磕了头,站起,“亏得公子了,”又鞠了个大大的躬,立了一眼功夫,终于放心地走了。

萧禾烈立在那儿半晌。

此刻房内。

萧禾烈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却没有喝。

墙角还堆着昨日的衣物,水迹未干,一红一黄两只袜子夹杂其间。

不知哪来的一弯苦笑:为什么好像心里空空的!

转而一想,不过一夜辛劳罢了,本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何必怅然!

遇她,因了命运巧合。

救她,因了情势之下。

留她,因了同情之心。

一杯水下肚,起身下了楼。

“客官,”小二迎上来,“晚上吃点啥?”

“牵马。”说这话,萧禾烈已至柜台结账。

小二吃惊他走得突然:“您要的一锅热水还在那儿呢!”

萧禾烈没听见似的。

小二只得怏怏去牵马。“客官,”小二舍不得似的,把缰绳交付过去,“您走好。”

萧禾烈朝他点头,感谢他近日来的忙碌。

“您------”小二终于鼓足勇气,“那姑娘------”他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还是闭了口。

萧禾烈递给他些碎银,跃马扬鞭而去。

哒哒马蹄,一路京去,敲出暮色的孤寂。

萧禾烈甩鞭,蹄声更急,暮色更重。风在耳边哀啸,仓促、汹涌,一波接一波。寒气扑面而来,侵袭胸膛,要将整个人间封杀在暗夜的架势。

十年前的大雨,再浮眼前,他在疾驰的马车内,那个孤苦的孩子在雨中。

十年后的大雨,他救了个在雨中挣命的人。

她的神态,与十年前的孩子那么像。

凄苦。

决绝。

一声马嘶,扯裂黑际——

许是跑急了,左腿那个伤口定是抻出血来了,晕红了大块。要饭女靠着一个墙角慢慢蹲下,借着稀疏的月光揭开紧贴皮肉的裤腿:裂了,口子两边的肉与肉,面对面,又因遭了雨的缘故,张开的两片肉显出粉白来,沤了几日的死猪色。

四下里寻觅,似乎大雨冲走了一切,眼下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她只得放下疼痛,张望遥远的月牙和漫天的繁星,盘算着今晚在哪儿落脚。

“啊!”要饭女被漆夜里的手吓了一跳。

萧禾烈。

要饭女说不出话来。

萧禾烈蹲在跟前,清白的绢子里映出几分红来。

“你打算去哪?”说这话时,他已经包扎好立起身来。

要饭女动了动嘴,却没作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回不了他的问,于是只能靠着墙角。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府上。”萧禾烈朝她。

对萧府而言,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

可对要饭女就是关系生死的事。她睁大眼睛,然而,目光中的那丝惊喜随即暗淡下来。

“你不乐意?”萧禾烈不知道其中缘由。

沉默。

要饭女开口:

“以前,我也进过一家。

叫卞府,镇子离这儿远得天南海北了!

起初,我高兴得很。

因为告诉我吃的夯实,只要勤恳。

你想,能有片瓦遮身,有东西填肚,就是天造我了!

哪有不去?

后来,日子一天过一天。

身上的活也跟着一天重一天。

我不怕苦——我吃过苦——也肯吃苦——

虽吃的是人家锅灶,但也算是个有根有脚的人了。

他们见我肯干,粗啊细的都来叫我。

我比不得周围些人,所以一声不敢吭,只顾埋头撅脸地干。

但是,他们慢慢消我的食,一天供两顿;后来只有晚上一次,稀的。

再后来,死命打我:拿盐水浸上柳子条,关起门抽,打得我没地儿钻!

哪里是懒了——那是饿的啊——上山下田,气力早就随汗流尽了——

也有好人,同炕的毛阿婆,告诉我老爷喜欢甲鱼汤。

我没得法子,就夜里下河摸王八子,白天咬了牙干。

哪就这好运,夜夜能逮个呢?

没有,又是鞭子!

毛阿婆说,坟茔脚下的沟里多。

尸首烂了,水鲜。

我就续个火把上那去。

四下就我一个人火头大,扰了,慌;火头小,暗了,慌——天蒙亮回了炕上,才觉得自己真又回来了!

不知是老爷吃腻了汤,还是怎的,他们最后还是把我踢出了府。说是我害了传人病,身上全是血包子。

其实,浑身上下的脓疙瘩包,全是一夜一夜的蚊子!

那地方,坟多,草多,一见光,全来了。”

沉默。

“府上,”要饭女把手搭在腿上,仰起头,“一天几顿饭?”

萧禾烈动了动唇。

“洗衣、烧火、劈柴、喂牲口、下田拉犁,我什么都干得,就是想一天三顿。”要饭女眼巴巴看着他。

萧禾烈正要开口。

“两顿,”见他不应,要饭女慌张自己要多了,“两顿也行,一顿我实在吃不饱。”她的声音,最后低得和她的头一样,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保证吃饱。”这是萧禾烈回她的话。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雨儿仍觉得这话掷地有声,值得信赖。

“客官,您又回啦!”小二惊呼。

掌柜的被吵醒,撑起惺忪的眼。

“还有房吗?”萧禾烈朝他。

掌柜的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旧客:“还是您原先的房,行么?”

“正好还空着呢!”小二欢喜地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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