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顾茫然(1 / 2)
·第五章·
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个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信北宗祖师堂。
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个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人如此轻视怠慢,却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了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作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和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已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跟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越发显得老态。
这个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的两个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金身每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个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和仙家门派有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个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个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了。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个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所以陈平安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李源,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有,就拿出来款待贵客,没有的话,就让人腾出来。”
李源点头道:“有。”
没有也得有。
面对一个让她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兼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他都要赶人清场了。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金箓道场、水官法事,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
李柳说道:“水龙宗那边,你先别泄露出去,只需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可以看着办,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谨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已来到城门口那边,说道:“陈先生,途经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过门而不入,有些可惜。龙宫洞天之内,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虽然价格昂贵,但是品秩不俗,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凭借这块玉牌,百枚谷雨钱之下,都可以跟水龙宗赊账一甲子。”
李柳其实没说实话。
赊账?这座帮着水龙宗、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在她这边,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夫俗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后又是如何机缘巧合,步步登天,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
那么到底谁和谁赊账?不言而明。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就犯怵。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又说道:“陈先生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
陈平安点点头:“好,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李柳摇头笑道:“陈先生无须客气,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绝不敢忘。”
陈平安无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
这是实话,当年陪着李槐去往大隋书院,只是完成承诺,何况李槐一路上除了调皮一些,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
当然,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了砒霜,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记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
陈平安仰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个古怪少年的踪迹。
李柳解释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
陈平安问道:“类似郑大风?”
李柳笑道:“职责还算相似,不过比起郑叔叔,一个天一个地。”
遥想当年,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郑大风脚步如风,一路飞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到最后,一大一小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李柳见识过很多清清净净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后,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反而不好开口,担心一个意外,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万事不在意。
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信后,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的,能赶来紧急议事的,除了一个闭关多年的元婴修士,其余一个没落下。
祖师堂内,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还有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只不过他作为资历尚浅的元婴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后。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他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确实跟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了。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脸色难看至极。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山泽野修、地仙野修收取嫡传,比起谱牒仙师收徒,其实意义要更加重大,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毕竟野修祸害野修,哪怕是师父杀弟子,徒弟杀师父,都不少见,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
要知道,当初那个剑仙蛰伏多年,盗取洞天压胜之物,成功逃离龙宫洞天,镇宗之宝从失窃到夺回,过程不可谓不惨烈。
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从来都是历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并坐下。
这个规矩,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就传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动。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问及此事,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
情况很简单,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但是祖师堂内,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然后就是城门关闭,天地隔绝,修士试图查看,竟然无果。
水龙宗南宗的那个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轻妇人,气态雍容,缓缓开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赶去洞天渡口处的云海,来个守株待兔?”
孙结皱眉道:“除此之外,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一旦选择戒严,难免人心浮动,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水官解厄法会。我们龙宫洞天,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此次接连两场盛会,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一个不慎,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
武灵亭讥笑道:“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
一个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闭着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她坐在邵敬芝身边,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沙哑开口道:“孙师侄,要我看,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若是不轨之徒,打杀了干净。我就不信了,在咱们龙宫洞天,谁还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
武灵亭坐在对面,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跟他一样是元婴境,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仗着辈分高,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亏得孙结度量大,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
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对面那张椅子上点点金光浮现,最终聚拢成为一个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正是济渎水正李源。
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孙结也站起身,还了一礼,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
那老妪猛然睁眼,颤声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伤,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他没有言语。
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而是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抚了抚衣裙,低头望去,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小声呢喃道:“李郎风采依旧,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见之时,翘首以盼,让人等得白了头,见了,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
武灵亭脸色玩味。咋的?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这点有趣,怪事从来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随处可见热闹。
李源以心声跟孙结开门见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后人造访,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的,我便露面叙旧一番,不愿被人打搅,施展了一点手段,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是我的过错,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
孙结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便是再结善缘,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不如让两位贵客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劳烦宗主,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
孙结点头道:“随后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开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打搅诸位修行,以后定当补偿。”
李源说完之后,便化作粒粒金光,刹那之间,身形消散。
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任何一个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没有什么两样。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个南宗老妪的失态,邵敬芝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轻重了。
孙结开口笑道:“虚惊一场,可以散了。”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晓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是不是记仇的性子?任何一个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往往难缠。
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
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笑道:“你猜得没错,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郁郁。说句难听的,身后这处,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风光,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
孙结看似随意地说道:“饮水思源吧。”
邵敬芝脸色一僵,点点头。
孙结笑道:“开山不易,守业也难。敬芝,有些事情,争来争去,我都可以不计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可再没出息,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脸色越发难看,御风远去,跨过大渎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孙结没有施展术法,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缓缓走下山去。
一座宗门,事多如麻,让人难得偷闲片刻。
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武灵亭也不让人省心,直接就问,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该如何讲?孙结便以“南宗也是水龙宗”答复这个野修供奉。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
可事实上,承诺一事,言语轻巧,做起来并不轻松,一个不小心,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导致双方心生芥蒂。
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历代宗主,既有压制,也有引导,不全是隐患,可不少北宗子弟,却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
李源身形隐匿于洞天上空的云海之中,盘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盘中的青螺蛳。
山居岁月近云水,弹指工夫百千年。
一个在水龙宗出了名的性情乖张的白发老妪,站在自家山峰之巅,仰望云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这个上了岁数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么。
李源没有看她。只是依稀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孤僻内向的小女孩,长得半点不可爱,还喜欢一个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荡,怀揣着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已开,终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台阶。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陈平安和李柳登顶,来到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白玉高台。高台地上雕刻有团龙图案,是十六坐团龙纹,宛如一面横放的白玉龙璧,只是与世间龙璧的祥和气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六条坐龙,皆有铁锁捆绑,还有刀刃钉入身躯,蛟龙似皆有痛苦挣扎神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龙纹路间隙行走,李柳却没有半点忌讳,踩在那些蛟龙的身躯、头颅之上,笑道:“陈先生脚下这些,都是老皇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统的真龙之身,我们行走没有禁忌。”
远古时代,真龙司职天下各处的行云布雨,既可以凭此积攒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级级封正赏赐,当然也会有渎职责罚,动辄在斩龙台被抽筋剥皮,砍断龙爪、头颅,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职过重,罪领斩刑,被直接抛尸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剥夺身份,鲜血浸染水泽山川,便有了诸多真龙后裔的出现。
陈平安轻声问道:“都还活着?”
李柳说道:“大多抵不住光阴长河的冲刷,死透了,还有几条奄奄一息,地上龙璧既是它们的牢笼,也是一种庇护,一旦洞天破碎,也难逃一死,所以它们算是水龙宗的护法,大敌当前,得了祖师堂的令牌法旨后,它们可以暂时脱身片刻,参与厮杀,比较忠心。水龙宗便一直将它们好好供奉起来,每年都要为龙璧添补一些水运精华,帮着这几条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陈平安越发好奇李柳的博闻强识。只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多问。
谁都会有自己的隐私和秘密,如果双方真是朋友,对方愿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听者便要对得起说者的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该是觉得既然身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旧友的秘密,去换取新朋的友谊。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处处与人饮酒,仿佛人生无处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难关便难过,离了酒桌便朋友一个也没有,只得愤恨世态炎凉,便是如此。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赢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难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开诚布公道:“我跟爹娘,之所以要搬来北俱芦洲,是有缘由的。比起其他大洲,这儿风土更适合我的修行,而且我爹想要继续破境,留在宝瓶洲,几乎没有希望,在这边,也难,但是好歹有点机会。”
一洲大小,往往会决定上五境修士的数量,北俱芦洲地大物博,灵气远胜宝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远远多于宝瓶洲。可是山巅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数量,却出入不大。
北俱芦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连同刚刚与嵇岳同归于尽的顾祐在内,其实就只有三个。
而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一样有三个,李柳的父亲李二、藩王宋长镜和落魄山崔诚。
如今顾祐战死,便是所有北俱芦洲武夫的机会,可以分摊一洲武运,至于能拿到多少,自然各凭本事。这就是“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说法的根脚所在。
李柳突然问道:“陈先生,先前是不是去过类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陈平安点头道:“前不久刚走过一趟不见记载的远古遗址。”
李柳说道:“难怪。顾祐死后,武运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浓郁武运,有些玄妙,似乎蕴含着顾祐的一股执念,在北亭、水霄国一带盘桓许久,滞留了约莫半旬,才缓缓散去,应该是没能找到陈先生的关系。若是得了这份馈赠,以最强六境顺利跻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边的某个同境武夫一直在涨拳意,应该都不会对陈先生造成太大的影响,当下就有些难以预测了。若是对方拳法一直攀高,陈先生却停滞不前,在对方未破境之前,陈先生就破开自身瓶颈,跻身第七境,那就要失去那份机缘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自己练习撼山拳多年,又挨了顾祐前辈三拳指点的缘故。所以哪怕自己是个外乡人,顾前辈依旧愿意分出一份武运,馈赠自己。
错过了顾祐的这份遗赠,遗憾当然会有,只不过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陈平安一手持绿竹行山杖,一手轻轻握拳,说道:“没关系。顾祐前辈是北俱芦洲人氏,他的武运留给此洲武夫,天经地义。我唯有练拳更勤,才对得起顾前辈的这份期待。”
对于陈平安而言,这份馈赠,分两种:武运没接住,心意得抓牢。
会真正折损自身利益的时候,还能分出是非,明辨取舍,不以得失乱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陈先生能这么想,说明顾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陈平安总觉得听李柳说话,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好像浑然天成,本该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条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书简湖顾璨,当然还要算上他陈平安。
游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陈平安与李柳就不再言语。
当有了十六人后,高台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十六条云雾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龙,头颅靠近高台,每一条云海蛟龙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说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别骑乘蛟龙,无视小天地禁制,顺利进入龙宫洞天。这也算是水龙宗的噱头。”
李柳率先走上一条蛟龙的头颅。
陈平安依样画葫芦,抬脚跨上云雾中白龙的头颅,轻轻站定。
刚有人后到高台却打算要争先,高台上便浮现出一个青衣神人的缥缈身影,说道:“底下便是潭坑,尸骸皆是争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陈平安察觉到这个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离李柳最远。
十六条水运化成的雪白蛟龙开始缓缓升空,刚要破开厚重云海,让乘客依稀见到一粒高悬天幕的金光,便是毫无征兆一个骤然下坠。四周云雾茫茫。
李柳驾驭脚下蛟龙,来到陈平安身边,微笑道:“头顶那粒金光,是济渎中祠庙香火精华凝聚而成的一轮大日雏形,亦是水龙宗的根本之一,不过进展缓慢,因为不得其法,坯子打磨得粗糙无比,一开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庙如今的香火积攒速度,再给水龙宗一万年光阴,都不成事。水龙宗修士想要在龙宫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从醇儒陈淳安肩头抢来那对日月,还要小很多。”
陈平安仰头望去,唯有高不见天、下不见底的云海,不见那点金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换成我是水龙宗修士,会是同样的选择吧,哪怕只有这一粒光亮,也愿意一直积攒香火。”
李柳说道:“陈先生,修道一事,跟武夫修行,还是不太一样,不是不可以讲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讲求这个,就不成,练气士哪怕长寿,依旧经不起山中枯坐几回。”
陈平安点头笑道:“记下了。”
约莫一炷香后,云雾蛟龙轻轻一晃,四爪贴地,四周云雾散去,众人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低头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岛屿上的雄伟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边,青山环绕,宝光流转。岛屿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岛屿,各有古朴建筑或依山或临水,如众星拱月,护卫着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无垠。云海之上,悬停着一艘艘碧绿颜色的符舟,小如乌篷船,大如楼船战舰。
水正李源站在不远处。李柳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这个连水龙宗祖师堂嫡传都不认识的少年。
李源带着两人走向一艘楼船,登船后,不见动作,也不见渡船上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起程。
李源轻声道:“凫水岛水运灵气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让陈先生在那边下榻修行,而且距离行宫旧址也不算远,乘坐符舟半个时辰即可到达。”
李柳点点头:“有劳。”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很不踏实。
李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否需要为凫水岛安排一些手脚伶俐的婢女?”
李柳说道:“问我做什么?问陈先生。”
李源便立即转身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说道:“已经很叨扰了,不用这么麻烦。”
李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云海上有栋略显突兀的高楼,驻守此地的一个水龙宗元婴修士站在楼顶层栏杆处,瞧见那年轻女子和少年腰间的螭龙玉牌后,便收起了查询视线。只是难免有些狐疑,水龙宗的供奉、客卿自己几乎都认识,为何这两个都是生面孔?难道是与崇玄署、浮萍剑湖沾亲带故的?
只要那两块玉牌做不得假,镇守云海的老元婴修士就不会节外生枝,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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