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事当如何(1 / 2)
·第四章·
有事当如何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墙壁上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进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个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块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副对联挂在身后的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落魄山,就把这副对联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跟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时间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随随便便就能开门入内,所以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箓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个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一直这么忙碌下去,拎着水桶,拿着抹布,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跟竹楼里的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花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大得很。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的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名副其实的两座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和许多拿来就可以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若是价格比想象中的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没有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见功夫。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越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那个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水面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哪怕没了丝丝缕缕的水运,其本身材质就已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魏羡就算了。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个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个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花,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称得上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不承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来人正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她遮掩不住地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峮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峮说是那口藻井被府主搬到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峮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上。
武峮没有逗留太久,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跟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峮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个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用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个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了。
陈平安顺便跟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块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则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块极其巨大平整的青石山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阵双方都尚未出现。
山坪之外的景象看不见,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的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宗字头山门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枚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雪花钱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刘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人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如今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齐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齐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和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刘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刘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就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他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刘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地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工夫,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个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枚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个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枚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刘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哟,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个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个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的言语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的绚烂光彩。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个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个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份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个剑仙前辈对战局的精准把握,那个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看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就越不会直接挂钩。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是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刘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四、第三的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存在本身,本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被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枚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和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他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刘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晕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看得徐杏酒越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枚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个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消耗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百余枚谷雨钱,还跟山上修士借了两百枚,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枚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他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这个练气士三境,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枚雪花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个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子,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花钱小山的山尖已经被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枚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剑修。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中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花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砥砺山石坪上,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个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是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花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和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跟顾祐的撼山拳、竹楼崔诚的拳法相比,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形似的粗糙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张。必须要精打细算了。
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箓,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箓,其他的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符,都要比以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符箓品秩更高。可惜武夫画出的符箓,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陈平安去那屋子的蒲团上坐着,他已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云上城外的集市上就再没有见到那个摆摊卖符箓的年轻包袱斋。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按例在御书房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个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他就已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手捧一只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他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个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个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已经被人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探查当年渡船上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竟然在一次镜花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他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个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皇家谱牒的宋氏宗室老人,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姓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和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并且始终没有说话。他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旁边摆放了一张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好几个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上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上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了腰。
一个老儒士步入门槛,向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并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瀺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瀺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说道:“今天我打算跟诸位说一下朱荧王朝、书简湖和青鸾国三处的现状和走势,如果能够定下各自章程,将来宝瓶洲的山上山下,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议事,可以说决定了我们大骊未来百年的国势,所有人今日之言语,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录在册,谁有几声咳嗽,打了几次盹儿,中途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昏庸误国的大话空话,说了几句有功于大骊国祚的远见之言,以后大骊还有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帝王将相,都会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能否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们大骊铁骑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们大骊王朝,牢牢记住大骊王朝的皇帝姓甚名谁,皇帝身边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将,就取决于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肃穆。
小朝会上,年轻皇帝缓缓站起身,心胸之间,激荡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武将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处古战场遗址上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残骸。
此处罡风,能够让任何一个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许多纯粹武夫也喜好来此淬炼体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活着离开,那些骤然而起的阵阵罡风,无迹可循,有些细密如一阵剑气,零零碎碎,如鹅毛飘拂,有些能够笼罩住方圆十里,皆如剑仙出剑,许多罡风一过,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无存。
一个曾经以天下最强五境破开瓶颈的年轻女子,凭借着一种世间独有的天赋,才能够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对一个缓缓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对方只是金身境。
寻常体魄的金身境,她兴许一拳便能打死。可是面对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经递出数千拳,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对方以自身拳意抵消。
简单而言,就是对方根本没还手,她这个有望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的纯粹武夫,就没能摸着对方一片衣角。
这个白衣年轻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确确就只是金身境。可惜对方是那个从中土神洲远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无古人的武学境界。少女岁数就已经来此历练的她,曾经半点不信。然后她就经历了跃跃欲试、试探出拳、倾尽全力、逐渐绝望、趋于麻木这一连串复杂心路历程。
就在她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涨,为何停拳?”
之后,年轻女子便咬牙坚持,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话,是在刘幽州说话之后。
当时那个皑皑洲刘幽州仗着有曹慈在身边,对女子撂了一句狠话:“怀潜说得对,在曹慈眼中,你这六境,如纸糊泥塑,不堪一击。”
曹慈不愿让她误会,只好说了跟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没说过这种话。”
这会儿刘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丛茂密花草。它们竟然没有被古战场的那些罡风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刘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几乎代代都有人跻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顶尖宗门,一个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阀,她和怀潜那么门当户对,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来。又不是要他们结为神仙道侣,只不过就是多出一纸婚约罢了。这么个纸上名头,又不会对两人有任何实质性约束,换成是他刘幽州,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曹慈一直在游览瞻仰那些遗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来。事实上,还真被他看出了不少。所以那女子出拳,注定了更加无功而返。因为她拳意的增长,只会远远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驻足不前,仰头望去,神像好似被一剑劈砍,从肩头处划拉到腰部一侧。
那女子赤脚白衣,暂停出拳,低头弯腰,双手撑膝,大口呕血。
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好像天底下每个资质好的纯粹武夫都是疯子。
还是修行好啊。只要身上法宝够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乌龟壳里边。比如他这次出门历练,陪着曹慈走了很远的路,去过了流霞洲,如今还来到了金甲洲,他刘幽州身上除了好几件至宝法袍,光是香火神灵甲就有两件,不过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给了朋友怀潜。
说是朋友,其实也就只是朋友了。不是跟自己脾气相投的那种,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和姓氏成了朋友。
不过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那些总想着从他这个皑皑洲财神爷的独子身上“暂借”一些法宝之人,刘幽州跟不爱占自己便宜的怀潜,其实还算投缘。
其实刘幽州很多时候都想告诉那些借走法宝又不太会还的“朋友”,真不是你们如何聪明,而是我刘幽州打小就有这么个“不散财不送宝便要浑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从来不管。有一次难得真心赠宝给至交好友,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这让当时才十来岁的刘幽州哭号得那叫一个伤心伤肺,然后他爹便拎着他去了趟自家刘氏的藏宝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个富甲一洲的男人,问他这个独子,假设每天送一件,你这辈子应该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宝山”。
刘幽州掐指一算,报上了准确数目。
结果他爹挥袖打开一道秘密禁制,结果眼前宝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壮观巍峨的宝山,好一个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宝光,差点没把孩子的双眼直接给扎瞎了。
刘幽州立即号啕大哭起来。自己家咋就这么有钱啊。
当天孩子身上就挂满了宝物,一路大摇大摆,哐当哐当离开了家族禁地。孩子眉开眼笑,却没忘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爹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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