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另一个朱敛(2 / 2)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对待落魄山年轻山主是一回事,对待朱老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道:“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个江湖的英雄?”
岑鸳机心神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这位朱老神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如何能不敬重这位老神仙?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神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笑道:“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别说是说她几句,就是打骂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鸳机问道:“前辈在这里住得惯吗?”
朱敛点头道:“野人惯去山中住,我就是个懒散货,习惯得很,不能再舒服惬意了。”
岑鸳机由衷称赞道:“前辈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朱敛揉了揉下巴,疑惑道:“这落魄山的风水,有点怪啊。”
朱敛这次没掠出院墙,开门离去。
岑鸳机闩上门后,轻轻握拳,喃喃道:“岑鸳机,一定不能辜负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练拳吃苦,还要用心,要活络些!”
朱敛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巅,坐在台阶顶上,晃荡了一下空酒壶,才记起没酒了。无妨,就这么等着日出便是。
朱敛突然望去,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崔诚。
朱敛站起身,笑脸相迎。
崔诚缓缓登高,伸手示意朱敛坐下便是。
崔诚与朱敛并肩而坐,竟然随身带了两壶酒,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揭开泥封,畅饮一口,笑道:“少爷如果知道前辈偷偷挖了两壶酒出来,不敢埋怨前辈,却要念叨我几句监守自盗的。”
崔诚面无表情道:“陈平安如果不喜欢谁,说都不会说,一个字都嫌多。”
朱敛“嗯”了一声,点头道:“倒也是。”
崔诚眺望远方,随口问道:“朱敛,既然没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颈,你为何依旧故意走得这么慢?”
朱敛放下两只酒壶,一左一右,身体后仰,双肘撑在地面上,懒洋洋道:“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
崔诚又问道:“陈平安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朱敛如此对待吗?”
朱敛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依旧显得玩世不恭,笑道:“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回头竹楼喂拳,多赏几拳便是。
崔诚笑道:“你就一直以这副尊容示人?连你少爷也瞒着?”
朱敛笑呵呵道:“在家乡,我朱敛靠脸吃饭,吃撑了,如今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纪,得服老,让一个个小姑娘痴怨忧愁,算怎么回事。”
崔诚摇摇头,走了。
跟这种家伙,实在没得聊。
如果不是听到在竹楼一楼朱敛说的那番话,崔诚才不会走这一趟,送这一壶酒。
崔诚走后,朱敛干脆后仰倒地,枕着双手,闭目养神。
在即将日出时分,朱敛缓缓坐起身,看四下无人,便伸出双指,抵住鬓角处,轻轻揭开一张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朱敛身边,低头瞥了眼朱敛,感慨道:“我自惭形秽。”
朱敛捂住脸,故做小娇娘羞赧状,学那裴钱的口气说话,扭捏道:“好难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恶心!”
朱敛爽朗大笑,站起身,双手负后。
大日出东海,映照得朱敛神采奕奕,光华流转,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敛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张遮掩真实面容的面皮,细致梳理妥当后,拎着两只酒壶,走下山去。
岑鸳机正在一边练拳一边登山。
见着了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前辈,岑鸳机差点就要断了拳意,停下拳桩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的谈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气,维持拳意不坠不断,继续出拳。
朱敛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直到登顶,岑鸳机才收起拳桩,转头望去,依稀可见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这样的男人,年轻时候,哪怕相貌不够英俊,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子喜欢吧?
朱敛到了裴钱和陈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裴钱肯定还在睡懒觉,用她的话说,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难打败的敌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敛跟陈如初笑着打过招呼后,使劲敲门,裴钱迷迷糊糊醒过来后,问道:“谁啊?”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没说几句便嫌弃地赶走了这对师徒,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的坟头,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后,陈平安没让裴钱跟着,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算是在咱们大骊身份很尊贵的人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神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
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摩挲。当下手中这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觉得十分有眼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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