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1 / 2)
骸骨滩渡船在长春宫停靠之后又升空了。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陈平安不急,依旧练拳。
在跨洲渡船即将驶出东宝瓶洲版图之际,陈平安收起拳桩,走去开门。廊道那边,走来一位玲珑小巧的宫装妇人,一位没有穿龙袍的年轻皇帝,以及一个陈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侠,横剑在身后的许弱。
陈平安开了门,没有站在门口迎接,假装不认识。
走回屋内,陈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没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内后,那位妇人径直走到桌对面,笑着伸手,示意道:“陈公子请坐。”
陈平安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满脸笑意,却不说话,微微侧身,只是那么直直看着从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龄人。
许弱轻声笑道:“陈平安,好久不见。”
陈平安这才抱拳道:“许先生,好久不见。”
小小屋内,气氛可谓诡谲。
妇人掩嘴娇笑,道:“咱们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家人?咱们呀,都别客套了。”
当四人都落座后,氛围开始凝重起来。
许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如今已经等于坐拥东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新帝宋和,则自顾自打量四周。这还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着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样了。
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雍容妇人,则笑望向坐在对面的青衫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暗藏玄机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儿在泥瓶巷那些年,多亏陈先生担待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好。”
从神色到措辞,滴水不漏,谈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绝对谈不上半点恭敬。
只不过陈平安心中则骂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许弱嘴角微微翘起,又快快抹去,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似乎总算记起身边的儿子宋和,大骊新帝,笑道:“陈公子,这是我儿宋和,你们应该还是头一回见面,希望以后可以时常打交道。陈公子是身负我大骊武运的天之骄子,而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无论是我家叔叔,还是宋和,都会也应当礼遇陈公子。”
年轻皇帝身体前倾几分,微笑道:“见过陈先生。”
丝毫没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这趟登船,是微服私访,结交所谓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礼数,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够在大骊文武当中赢得口碑,朝野风评极好,除了大骊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确实做得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一定会去京城看看。”
妇人笑道:“朝廷打算将龙泉由郡升州,吴鸢顺势升迁为刺史,留下来的那个郡守位置,不知陈公子心中有无合适人选?”
陈平安微笑道:“难道不是从袁县令和曹督造两人当中拣选一人?袁县令勤政,赏罚分明,将一县辖境治理得路不拾遗;曹督造亲民,抓大放小,龙窑事务外松内紧,毫无纰漏。两位都是好官,谁升迁,我们这些龙泉郡的老百姓,都高兴。”
新帝宋和不露声色瞥了眼陈平安。
是真傻还是装傻?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在庙堂都斗不够,还要在沙场斗,针锋相对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虽说不大,但是给了任何一方,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国的面子,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说,哪怕袁曹家主心无偏私,光风霁月,朝廷怎么说就怎么受着,但各自下边的嫡系和门生们,会怎么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这是火上浇油,引火烧身?
妇人神色自若,笑道:“兴许是陈公子作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历天下山河,故而与两位当地父母官接触不多,并无私交,所以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有一事,陈公子于情于理,应该都会有些想法。当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没有与陈公子打过招呼,就选了老督造官宋煜章,虽说合乎礼法,可说实话,其实仍是我们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该与陈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夺的。所以未来龙泉升州,州郡县三位新城隍爷,陈公子无需有任何顾虑,帮着大骊拣选出一两颗沧海遗珠好了,我这个妇道人家,还有我儿宋和,与朝廷都相信陈公子的为人和眼光。”
妇人继续劝说道:“陈公子此次又要远游,可龙泉郡终究是家乡,平日里有一两位信得过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内的山头,陈公子出门在外,也好安心些。”
陈平安摇摇头,一脸遗憾道:“我对骊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爷土地公,以及其余死而为神的香火英灵,实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来,匆匆赶路,不然还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讨要一位关系亲近的城隍老爷坐镇龙泉郡。我陈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没读过一天书,更不熟悉官场规矩,只是江湖晃荡久了,还是晓得‘县官不如现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话是不假,你陈平安确实就认识一个北岳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妇人也是满脸惋惜,道:“三位城隍爷的人选,礼部那边马上就要敲定,其实如今工部就已经在商议大小三座城隍阁、庙的选址,陈公子错过了这个机会,实在是有些可惜,毕竟这类岁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换凳子的衙门官员,一旦扎根山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陈平安喟叹道:“朝廷美意,我心领了。江湖路远,山高水长,希望将来还有类似的机会。”
妇人姗姗起身,简单一个动作,便有仪态万千的风韵,道:“那我们就不叨扰陈公子的赶路和修行了。”
陈平安跟着起身,客气道:“我如今既非剑修,也不是那远游境武夫,渡船之上,无法远送,还望海涵。”
妇人点点头,示意无妨,转头对许弱嫣然而笑,问道:“反正渡船暂时还未离开东宝瓶洲版图,想必我与和儿的归程,十分安稳,许先生既然与陈公子相熟,不如留下来叙叙旧?”
许弱摇头笑道:“不用。”
简明扼要,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说。
不过妇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没觉得这是冒犯,仿佛“许先生”如此表态,才是自然。
最后陈平安将三人送到船栏那边,脚下这艘骸骨滩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层楼高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驾齐驱,相较之下,原本已经算是庞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显得有些“身姿纤细苗条”了。两艘渡船之间,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条青色雾霭铺地的彩绘“廊桥”,宽达两丈有余,仙气弥漫,依稀可见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动,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当鞋底触及那条“青石板路”,就会有一圈圈彩色光晕散开,涟漪阵阵。
陈平安一直没有挪步,举目望去,这座神仙廊桥被对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转,竖立于手心,小如印章,然后缓缓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楼梯那边。
许弱转身凭栏而立,陈平安抱拳告别,对方笑着点头还礼。
陈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练拳,开始闭上眼睛,仿佛重回当年书简湖青峡岛的山门屋舍,当起了账房先生。
开始默默盘算账目。
有些事,看似极小,却不好查,一查就会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骊宋氏的顶层内幕,陈平安都可以在崔东山那里,问得百无禁忌。
只不过仔细算过之后,也无非是一个“等”字。
陈平安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这对母子,其实完全没必要走这一趟,并且还主动示好。
可能是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势变化之后,当年的恩怨在妇人眼中,已经不值一提。
打个比方,杀陈平安,需要耗费十两银子,拉拢了,可以挣五两银子,这一出一入,其实就是十五两银子的买卖了。
当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妇人,是习惯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当年杀一个二境武夫的陈平安,就不会调动那拨刺客。
同样也可能是在试探,先确定了他陈平安的深浅虚实,当然还有他面对当年那场刺杀的态度,大骊朝廷再做定夺。
陈平安的思绪渐渐飘远。
想了很多。
没来由想起年幼时分十分羡慕的一幕场景,远远看着扎堆在神仙坟那边打闹的同龄人,喜欢扮演着好人坏人,黑白分明。当然也有过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当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样,热热闹闹,还有孩子们从家中偷来的许多物件,尽量将“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长大之后,回头乍看,满满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没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就已经学会了此后一辈子都在用的学问。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走向观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明月当空。
陈平安睁大眼睛,看着那山与月。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一座铺有彩衣国最精美地衣的华美屋内,大骊娘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皱了皱眉头,凳子稍高了,害得她双脚离地,好在她这辈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适应”二字,于是让后脚跟离地更高,而脚尖则轻轻敲击那出自彩衣国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贵地衣,笑问道:“怎么样?”
宋和想了想,说道:“是个油盐不进的。”
妇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长春宫的春茶。长春宫那个地方,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宫还冷清,都是些连嚼舌头都不会的妇人女子,无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让那些年在山上结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过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嚼,在她看来,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尝出好来。咽下咬得细碎的茶叶后,她缓缓道:“没点本事和心性,一个在泥瓶巷里闻着鸡屎狗粪长大的贱种,能活到今天?这才多大岁数,一个不过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挣了多大的家业啊。”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个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亲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来了。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痛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边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可是估计一双双老花眼都看到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宋和笑着点头。
妇人眯起眼,双指捻转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道:“是儿子的怄气话,娘亲莫要懊恼。”
妇人在他们母子俩独处之时,从不会将宋和当做什么大骊皇帝,此时脸上更没了平时宠溺的神色,厉色道:“齐静春会选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摇头:“皆不会。”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但是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此时就会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顺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继续厉声道:“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的,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打你是为何?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你的‘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妇人站起身,怒气滔天,道:“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所谓的帝王师书,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算个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错了吗?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得不能再对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东宝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还能剩下几个?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那点眼界和心性,那点驭人的手腕,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哪一句言语,哪一个天大的道理,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开始说起?”
妇人脸色铁青,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骂道:“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觉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也觉得自己功劳更大?与国师比学问,与叔叔比武学,你都觉得自己其实不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宋和如此托大?是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是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还是那个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低头沉默不语,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
妇人哀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望着这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态度缓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儿,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妇人气笑道:“胡闹!”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市井门户,帝王之家,门槛高低,天壤之别,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为了宋氏国祚,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不得不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送去那座骊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离京并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负责编纂玉牒和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几位老人,在二十年后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拨,都是“老死”的。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这次,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赌押注于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争一个“长幼”身份。
宋和告辞离去。
妇人独自饮茶,心情复杂。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儿子粉嫩可爱的脸庞,流着眼泪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这么多年来,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档,结果被先帝训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之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将来哪天,连累了养在身边的“唯一儿子”,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个十几二十年福,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经手了加盖廊桥一事,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一旦泄露,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东宝瓶洲的格局。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宋集薪是他这个窑务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之处在于,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身份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英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其实很开心。
有些女子,情爱一物,是烧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没有也不打紧,总有从别处找补回来的事物。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许弱笑而无言。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老仙师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许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老仙师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东宝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仙师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东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以及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的大骊宋氏。至于崔瀺和齐静春这两位文圣弟子,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在辅佐和治学之余,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说了。
最后那个阿良一来,彻底改变了大骊和整个东宝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剑之后,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运转不灵,数十年内再也无法动用剑阵杀敌于万里之外,大骊宋氏损失惨重,伤了元气。不过因祸得福,那位秘密莅临骊珠洞天的掌教陆沉,似乎便懒得与大骊计较了,从来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没有出手销毁大骊那座白玉京。陆沉这一手下留情,至今还是一件让许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陆沉因此出手,哪怕是迁怒大骊王朝,有些过激之举,中土文庙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们,都不大会阻拦。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骊宋氏的半国之力。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可以说,只要大骊南下之势受阻不畅,在某地被阻滞不前,只需要再拖上个三五年,即使大骊铁骑战力受损不大,大骊宋氏自己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说,朱荧王朝当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拦下大骊铁骑,绝非意气用事,而那些周边藩属国的拼死抵御,用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兵力去消耗大骊铁骑,幕后自然同样有高人指点和运作,不然大势之下,明明双方战力悬殊,沙场上注定要输得惨烈,谁还愿意白白送死?
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对崔瀺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并不属于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这样的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东宝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为?
直到许弱说服墨家主脉如今的巨子,来到了东宝瓶洲这偏居一隅的蛮夷之地后,他们才开始一点一点认识到崔瀺的厉害。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在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如何,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东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在不同阶段,态度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都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决定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朱荧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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