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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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孔安在她的病床前站了一夜,他知道他应该走,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接近天亮的这一刻,他也没能走。

在察觉到纯熙眼皮微动,似要睁开的时刻,他终于有了力气快步逃离。

然而,他终是晚了一步,手刚刚放到门上,便听见纯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孔安,你不要走,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在清晨安静的单人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孔安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拉开门继续向前。

然后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跳下床来,却没有力气立刻站稳,而摔倒在旁边的柜子上。

孔安再度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正看见她扶着柜子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挣扎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成功。

孔安终于肯停止离去的步伐,他合上门,回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扶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站起来,坐回床上。

她还是很轻,近距离看去,连下巴也变得尖了。每当孔安直面这个事实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还记得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健康和丰满,而今天,却消瘦憔悴得如此陌生,宛若两人,恍如隔世。

但纯熙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含有生机的笑容。

孔安问:“要叫医生吗?”

纯熙微微摇头,脸上依旧挂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她缓缓抬手,抓住他的上臂,想要离他更近些。

孔安也顺从地弯下身来,在她的身边坐下,迎合她轻柔却包含着无限思念的拥抱。

那天,他们在病房里拥抱了很久,直到孔安都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道:“孔安,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含着一丝沙哑,像一排训练有素蚂蚁井然有序地爬过他的心头。

孔安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纯熙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像从前那样,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她能看得清的部分。然后,她便抬起手来,去抚摸他的眼睛,以及那并没有被帽檐遮挡得完全的眉角。

孔安在她的抚摸中垂下眼帘,带走了那一抹印在她眼睛里的晶莹。他的泪膜依然清晰,每当他看着她时,总是水光盈盈的,好似很悲伤的样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悲伤便愈来愈重了。

这一次,孔安没有再拒绝她。他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脸上穿梭,从他的眉毛、眼睛移动到他的耳边,然后轻轻地揭开他的口罩,取下他的帽子,拨开他的额前的碎发,让他如今这张残破不堪的脸再度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动作很轻,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根本使不上力。她看他的眼神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为他如此赤裸的面目全非而感到惊讶或恐惧。或许她也无需惊讶,这本就是她一手造成,只是不知他如今残破的面貌是否在她的预料之中。

但是她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喜欢他。

这是他的噩梦。如今,终于到了噩梦成真的时候。

纯熙微微仰头,用她干枯却依然柔软的唇亲吻他的嘴角,一点一滴,连同她的呼吸,如细雨般沁润他的鼻息。她开始亲吻他的脸,亲吻他脆弱的皮肤、狰狞的疤痕,就像他曾经对她一样,接纳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爱恋他包含着残缺的真实。

最后,她倚在他耳边说道:“陪我,不要走,好不好?”

自从她醒来见到他以后,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

孔安看得出,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她强睁着眼睛,恳求着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却不敢合上,她怕她再睡去以后,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孔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印着错乱裂痕的唇,终于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纯熙这才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安心地在他怀里睡去。

孔安本不打算信守承诺,可是纯熙睡得很浅,两只手死死地拉着他,只要他稍稍一动,就会被她拉回来。虽然她在睡梦中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当她呓语般地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就仿佛自带魔力似的把他的力气也抽干了。所以,他便只能这样僵持着,在她身边陪她。

下午的时候,主治医生进来检查过一次,看着她在睡梦里拽着他的姿势,对他说道:“她不肯手术,也不肯化疗,你劝劝她。”

孔安点了点头,但他知道,他劝不了她,纯熙决定的事,哪里是他能改变得了的。

医生走后不久,纯熙便醒来了,她看见他没有走,显得很高兴,连精神也好了许多。孔安扶着她坐起来,她依然全程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孔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

纯熙看着他双眼呼之欲出的倦意,眼里生出一丝歉疚的光,缓缓放开他的衣袖,放了一半,突然又问:“你去哪里?”

孔安说:“还不知道。”

这些天来,他并没有确定的安身之处。有时住个临近的旅馆,有时便与流浪汉一起同住大街。他一直盯着纯熙,所以并没有时间寻回自己原来的住处。

纯熙说:“你累了,可以先睡这里啊。”

孔安说:“不必了。”

然后他的衣袖便从纯熙的手心抽离,带走了一阵凉风。

纯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嘴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时空里静止的沉默。

孔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听医生说,你不肯手术,也不肯化疗?”

纯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会儿,道:“反正又治不好,费那些功夫做什么?”

孔安听了这话,回过身来,看着她,再次陷入沉默。

纯熙却突然笑了,她逆着背后窗子传来的光,问他说:“你希望我去治好吗?”

她的笑里带着三分轻松,七分诡异,就像是那晚霞降临前的最后一缕昏暗日光,似梦迷离般在他的心底徘徊。

然后纯熙就证实了她笑里的那份诡异并非他的错觉,她掀开棉被,走下床来,扶着床侧的墙壁站直了身体,问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这句话如一把陈年的钥匙开启了孔安心底最罪恶的回忆。他看着她逆着光,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边走,边从衣领里摸索着什么。终于,她在他面前站定,手也连带着她想要摸索出的东西从衣领中掏出来,端举在他的面前。

缠绕在她指间的是一条银色暗沉的项链,在银链的中心,一颗失去光彩的钻石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中央。

孔安看着这条久违、熟悉又暗淡得有些陌生的项链,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低声道:“你还戴着它?”

纯熙说:“因为是你送的,我甘之如饴。”

孔安的目光从那条项链转移到纯熙的脸上,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不知该说些什么。

纯熙也收起项链,放回衣领内,转过身去,向窗边走去,道:“放心,我已经找人处理过了。不然,就这样戴到医院来,对其他的病人也不好。”

她笑了笑,察觉到孔安向她走近的脚步,回身又道:“而且,你应该相信你的手法,量控制得刚刚好……刚刚好把我变成这样,刚刚好,让我还能等到你回来。”

那天晚上,她问他,他还恨她吗?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纯熙说:“我会如你所愿。可是在此之前,你能陪着我吗?”

孔安沉默了片刻,说:“好。”

纯熙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她伸出双臂拥抱他,在他耳边叮咛道:“你一定,一定不要再消失了。”

孔安搂住了她瘦骨嶙峋的背,说:“嗯,我不会。”

然后她轻轻抬头,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说:“我这么对你,你怎样对我都是应该的。孔安,我依然爱你。”

尽管这份爱,早已在他们彼此交织的血泪中变质得不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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