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51节(2 / 2)
院子里的人,不免在一块儿要说两人的事,都是私下说,觉得两口子有些神秘,也不晓得南北干嘛的,光听说美国回来的,那就更奇怪了,猜她八成美国混不下去跑回来了,否则,没有出去再回来的道理。要么就是,章望生这以后也得走,到时两口子都拿美国绿卡,过好日子去啦。相比后者,旁人更喜闻乐见是前者那么个情况。
但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切照旧。
年后南北见了一次章望海,两人挺能聊得来,说起在海外的感受,很有共鸣,融入很困难,久了也就真得他乡变故乡,尤其有了家庭,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章望海说:“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算半个中国人吧。”他讲了很多马来的事情,南北脑子里,全是猴子、雨林、各种颜色艳丽的鸟,好像大哥浑身湿哒哒的。她很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愿意亲近他,她想到可怜的二哥来,二哥埋葬在月槐树了,不会再生,活人想着死人,历史的一页就那样翻过去了。
章望海又说:“我也去过美国,有个朋友在纽约,他留那了,大家都嘴里把中国当故乡,但没人真愿意丢下一切回来。”
南北心道,我的故乡就是三哥。
章望海一来,章望生就只能打地铺了。南北跟着大哥去看厂子,听他讲生意经,大哥是很聪明的南洋商人,她这时候才能感觉到他跟三哥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人精,在商海里浮沉滚打出来的。
反正大陆现在投资市场很广阔,但从去年开始,通货膨胀的苗头又起来了,人开始抢东西。章望生忙着开会,调研,南北这段时间就跟着章望海到处跑,她吃饭时跟章望生聊正事:
“省城里的外资企业真多,三哥,我跟你说,金融这东西本质上是虚的,美国玩儿得最好,所以能当老大。你看咱们,物价一动先登报了,人能不抢吗?钱不值钱了。这要是放在美国,就相当于炒股时上头提前告诉你,这个能涨,那个要跌,不乱套才怪。”
大院里老两口都去抢盐抢酱油去了,排老长的队,又挤死个人。
章望生无奈道:“咱们市场经验太少,只能学欧美,都晓得照着全搬肯定不行,但没办法。”
南北往他碗里夹菜:“人家这条路早都走熟了,咱们刚跳进来,不晓得哪里深哪里浅,关键是市场机制得慢慢完善起来,反正我看这会儿挺乱的。”
他们国家大事交流得很深入,但关于自身,并没有进行过任何长谈,只是像很多年前那样,一块儿过日子。
章望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等大哥走后,他忍不住又要亲吻她,抚摸她,但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满三个月,不能再短了。他没孝敬过黎钧鸿一天,人家刚死,他就想跟人女儿睡觉。
他觉得得找个机会,跟南北好好谈一次,要谈什么,真是太多了,过去的事其实不想拉出来再讲,没意义,已经发生了。他觉得她心情似乎好了些,气色也很好,筹划着做点什么。
可年后工作很忙,他要下乡,南北非要跟着一道去看看。一个冬天,章望生都没理发,头发长了,两人到乡镇集市上吃了点东西,集市挺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吃的,玩儿的,农具,还挂起一些成衣。
剃头匠居然认得他,说:“望生同志来啦,早出正月了,要不要理个发?”
南北觉得这条件真不行,一个盆架,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巾,地上搁着洗衣粉。章望生笑着摸了摸脑袋,说成。
剃头匠照顾章望生,旁人把那盆水洗得乌黑,也就一遍的事,他给章望生又搞了一盆水,很奢侈了。南北看着三哥头上全是洗衣粉沫子,心想怪不得他头发硬得跟刺猬一样。
章望生不嫌弃条件差,人家给他刮脸,洗头,剃头,一套伺候得特别细致。他付钱时不叫人找零了,觉得多用人家一回热水,剃头匠连连摆手:“那不成,那可要伤天理!”
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挺好的。
南北在旁边看着,一直看着章望生,他跟人说话那样和气,他还是三哥。
有一天,马老六托人打了个电话,告诉章望生,前一阵春雨出奇得大,他家祖坟那冲垮了土,问他得闲回去不,不得闲,他就找个三轮车弄些土给填上。
章望生打算回去一趟,南北问他:“在月槐树过夜吗?家里还能住人吗?”
章望生说:“能,六叔时常去给打扫,过年那两天我都住那儿。”
南北说:“我收拾点东西。”她已经十一年没回月槐树了,她在那住了十一年,长到十七岁,又离开了十一年
她有些恍惚,装了套很漂亮的内衣裤,还有洗漱用品,她还带了安全套,她十几年前就想着跟三哥睡觉就好了,她下定决心,要在月槐树跟章望生睡觉,在家里睡,在庄稼地里睡,她想到这,脸红心跳,觉得特别刺激,小时候就听人说谁钻玉蜀黍地里搞破鞋,什么肥白的屁股,鼓鼓的□□,太粗鄙了,太刺激了,她觉得在玉蜀黍地里野合,肯定非常过瘾,可惜现在时令没到。
她就想跟三哥野合,她以为自己会有那么点乡愁的,人啊人,她在美国确实有点乡愁的,此时此刻,却只想野合了。
第59章
月槐树变小了,以前很大,公社什么都有,大街很长,南北一条,东西一条,现在走,一会儿就到头了。
南北说:“三哥,月槐树这么小的啊?”
章望生笑道:“人长大了的缘故。”
是的呢,以为那样大的月槐树,她一抬脚,当年就走出了月槐树的树梢。
月槐树变化其实不算大,新添了一些房子,死了一些人,又降生一些人,和其他公社一样。没有公社了,公社这个称呼,消失在历史那条长长的河里,跟许多东西,许多人一样,一下就跟着水走了,流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去。
他们的家,也就简单修缮了一下。菜园子里种着辣椒、大葱、荆芥,样样都在。春气一暖,照旧有蝴蝶、蜻蜓、蜜蜂。这是她的园子,南北一见园子,就实实在在拥有了什么,她打童年起,就照顾这园子,她长到十七岁,离开园子,往外头去,园子就寂寞了。
她以为园子会长满野草,变得荒凉,但热闹仍旧,是马六叔帮他们照料着园子,好叫他们回来的时候,见的是园子,而不是野草。
马六叔见着他们了,非常高兴,他许多年没见南北了,他老了,时间从他脸庞、鬓发、牙齿上溜过,给她的眼睛是一个老了的马六叔。马六叔一见着南北,就想起八福小子,两人同岁,他想抹眼泪又觉得不合时宜,因为许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马六叔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叮叮地响,他把章家堂屋的门打开,春光洒进来,他高兴地吆喝起来:“东家,望生回来啦!”那是吆喝给章文良听的,他在哪儿呢?在天上,兴许一直看着人间的事。
屋里一些太陈旧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换成了新的。南北在堂屋东间、西间,看了又看,章望生跟她一块儿把被褥抱出来晒,马六叔在后头说:“你婶儿都给拆过了,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生说:“婶子有关节炎,别叫她洗,我来自己就能洗。”
他们说了会儿话,借辆小三轮,拉着土颠簸上山,一路春光明媚,树长出新芽芽,天那样高,地那样远,麦田绿连着绿,叫风吹得起起伏伏。
田垄那有人吵架,到跟前去,大概就是两家因为墒沟地界争得不行。等麦子一熟,那就是多割两垄地的事。这家是寡妇失业,带着一儿一女,女孩子还小,男孩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白净孱弱,却站在他母亲妹妹前头。
“你今年一垄,明年一垄,十年下去,这四亩八分地就娘熊只剩八分了!”另家嚷嚷着,也是一大家子,“叫大队来,重新量!”
以前吃大锅饭,这样的事少,后来地都分到各人家里,因为地界你多占了我少占了,亲兄弟也要打架的。
眼前的妇女们开始骂人了,特别难听,什么烂逼乱七八糟的,眼看要打起来,还是那样野蛮,那样穷苦,你说收成再好,除去上交粮站、种子化肥,又能挣几个钱呢?就为了那几个钱,要争得头破血流,人不人,鬼不鬼,什么父子兄弟,左邻右舍,全是假的,就那一垄庄稼是真的。
她刚觉得月槐树风景挺好的,春光柔和,万物勃发,真是田园牧歌,都几乎要镀上一层金色了。
月槐树的金色又褪去了,月槐树还是那个月槐树,不叫公社了,换皮不换骨。
怎么就这么穷呢?人一穷,就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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