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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秦招手里这封信的价值变得复杂难计,因而,是一种无价——无法为之冠上一个价值。

秦招顿觉手中这封一克也没有的信件是何其沉重。拆开?可是要怎样拆?徒手拆开的话,信封口便会撕得巖巉,不再美观整齐;用开信刀自信背劏开,则这封信失去其完整性,即使在看完信之后将信重新放回去,也不再是当初那份除了楚暮之外、就没有别的人知道其内容的——那封神秘的信——并且无法闭合的信封就像一尾躺在抽屉的死鱼,死死地张开嘴。

又想起,鱼尸。

每一件物品都会拆旧:在物品开封、脱离胶袋而接触到空气的一剎那,便意味着尘埃与细菌迫不及待依附于那物的外表,预示物的氧化与褪色。一封信的价值在于内容之神秘性,一旦它的内容被世上第二或更多人看过,它便因不再神秘而降价,并且不再有别人对信產生期待。那些政党或政府发出来的公开信件、声明书便最为廉价,陈列在网上,任何人只要有一部能上网的电脑都能观看,等着成为网上芸芸数据垃圾大海的其中一员。

那些情人间互赠的信便要高贵一点,至少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当然会随着两人分手而变成堆填区中的一员。

那些亲人间互赠的信就分分鐘比鑽石还要矜贵。这年头,子女也未便用手机向父母传个不够五十字的短讯,还奢谈一封少说也一千字的信?

秦招将信拿近鼻端,深深吸一口气,竟嗅到一阵极轻微的樟脑丸味道。他想起更多:儿时上过去楚暮的家,一入屋便凑到一阵滴露味,那是一种近于药的气味,在医院里不是闻到这种味道就是更刺鼻的漂白水味。走近一间勉强间出来的房——楚暮与妹妹共用的——扑鼻而来就是一阵樟脑丸气味,秦招禁不住半闭上气,说:「你家刚刚搞完大扫除吗?」

「不是。我妈爱清洁,每星期拖两次地。你看,这张床旁边有四个箱子不是吗?里面放的都是全家人的冬天常服跟大衣、棉被,每个箱各放了一包樟脑丸。味道很强吗?其他朋友也这样说,但我跟妹妹不知是否习惯了这味道,毕竟是每天晚上都睡在它们旁边,久了,就不闻其臭。」

再上去楚家几次,就连秦招也不再在意那种清洁品与樟脑丸混合的气味,甚至还因这种味道联想到乾净。每一种气味均指向某种情感,花香指向浪漫,甜味指向幸福,香水(某些时候)指向美人,至于绿水滴露跟樟脑,指向洁净。洁净每每使人安心,因城市人有洁癖,大多数,或多或少。

愈大愈空旷的地方便愈有变得洁净的条件,因为没有任何缝隙可供秽物积聚。明亮是另一种洁净的象徵。商场便都是这样:大(而无当),地板如同镜子,女士出门时太赶急,也能低头就着反光的地砖,敷脂粉,盘云髻。

楚暮的家人就是如此。虽然这个家小得像块豆腐乾,各种污秽的小动物太容易落地生根,但女主人坚持勤打扫,容不下一隻蟑螂的存在。

为什么还会想得起这事?

秦招将信贴在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服。信件是一件奇妙的事,总是经过不知几多人的手、搭过几多次车、经过多少次空间的转换,才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祝福或爱意或诅咒,送到收信人手里。但是楚暮送秦招的这封信,只是经过两个人的手,楚暮,然后秦招。没有第三者。

内容也只会有他们二人知道。

思及此,秦招忽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无法解释,将信远远放到书桌,不再碰触。可是,即使秦招已放下那份信、拒绝让它进入视线范围,脑里还是自动浮现信的质感、外貌与重量。那封信的形态已深深印在脑里——至少在这刻。

他无法讲清楚这封信带来的情怀或记忆,相比之下,信的内容变得不再重要,而拆信这个行为只会破坏它的神秘。

最后,秦招将信稳妥放入那个黑色斜揹袋内里的暗格,拉妥拉链以防信件掉出来。如此,每当他用这个斜揹袋,那信件便隔着几块布,紧贴他的身体。他能够时常伸手入袋隔着暗格的布料抚摸信,提示自己对它的拥有权。

要买一把锁,锁上那个暗格,再将钥匙掉入大海,如此,无人能够使信与斜揹袋分离——

直至秦招对信的感情死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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