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南程歷久名耀荣昌 滃灵秽废鬼魅阴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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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荻咳嗽颤抖,佇立惊讶的人群目光当中,羞愧难当用手遮掩。莫忆卿唤起蹲在街边的傻妞,四人一起顶出人群,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莫忆明感念大哥救他而受伤,犹为孝敬,在床塌前服侍。天气转凉,莫荻病好之后在莫家院墙外不远处开了个铁匠铺子维持生计,敲敲打打,黑夜也睡在那里。莫忆卿白天送饭,偶尔帮忙,弄得混身污垢。莫荻的武艺在南程县因与顺南王交手一事被传扬开来,或为救济,或为瞻赞,店铺的生意日渐兴隆。

莫忆明武馆学艺,回家将所学传授莫忆卿。他脑瓜聪明,办事利索,深得武馆师父喜爱。武艺突飞猛进,免不了骄傲。一日与武馆伙伴徐天降,蔡仁在桩前练习师父教授的呼吸之法,听门外有人唤师父名字,仔细一瞅,来人是李家的管家李太,想起李家二子的种种恶行,胸中闷气难以下咽,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条长巾,走到李太身边,紧贴其面,大喝一声师父不在。

李太原非善种,挨了陌生人的叱咤,心中不悦,仗着自己是财粗气盛李家管家,对喝道:「你算什么,敢对我大喊大叫的?」

莫忆明得意李太已入圈套,收住脚步,轻蔑对他道:「想知道我是算什么,得去问你家死了的太爷爷。」

徐天降蔡仁见好戏开演,拳脚不练,站在桩前笑着。

李太不知莫忆明与李家的过节,以为他故意刁难,发威道:「你是谁?报上姓名来,看你是否能活过今日?」

莫忆明道:「这事儿……也得问你家太爷爷。」

李太不与他抬槓,转身欲溜,莫忆明跳到门边,抡起长巾附身一送,抽打李太小腿。李太立刚抬起一只腿,胖身不稳,摔在门口,额头磕门槛,两眼冒金星,心念今日出门不吉,碰到这么个混账东西,脑瓜一转,自己并非练武之人,在武馆较力不佔上风,早走为妙,咬牙爬出门槛。

「好一条李家落水狗,」莫忆明与伙伴朗声大笑。

李太出门站起身来,回头骂道:「小子,有种你在这里别走。」

莫忆明道:「爷就在此恭候。」大笑李太三步并两步逃跑的狼狈姿态。

眾人间谈几句,继续练功,莫忆明扭头看着李太摔倒的地方,嘀咕开来,李家那两个混种不是吃素的,肯定杀来,在武馆打斗未免会牵扯到师兄弟,便对蔡仁等人道明心意,嘱咐道:「万一有人来,告诉他们刚才招惹他们的是东南角莫家莫忆明,我在家门口等他们,」收拾衣物,回家去了。走到家门前,想不能让家人知道此事,索性在街边找出一条破凳,端坐其上,专等李家兄弟来闹。等了几盏茶的功夫,未见李家人影。莫忆明笑道,那两头蠢货今日却成缩头乌龟了,挺身直立,踢开破凳,穿过小巷走进家门,院子里耍了一顿拳脚,天黑便休息去了。

当夜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院外忽起咚咚敲门声。莫忆卿滚下床,披上夹衣开门。蔡仁在黑呼呼的门外哆嗦,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道:「快,快告诉莫忆明,不好了,武馆被人烧了!」

莫忆明朦胧中听到武馆被烧,犹如一盆凉水泼在脸上,激灵醒了,光着上身跑出来,见到吓得无力的蔡仁,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蔡仁声如哭丧:「武馆让人踢了,烧了。」

莫忆明哎呀一声,心想大事不妙,回房抄起衣服,与蔡仁跑向武馆。莫忆卿怕他遭遇不测,随着二人脚步奔跑,不久被前面飞奔的二人甩开。他看着昏暗的天空和无人的街道,月亮的微亮照耀的房屋轮廓。家家闭户,县城的夜静得可怕。院墙内的狗冷不丁吠几声,惨淡如凋零枯叶。他脚步慌乱,穿梭于街巷,伴着急促喘息,狂颠心跳,摸索很久才找到莫忆明所在武馆。

武馆外围着许多人。匾额截成两段,散在门旁。门是歪的,在墙上掛着。迈过门槛,闻得到烧焦气味,未扑灭的木头棒上蹦着火星。

莫忆明和蔡仁跪在正堂,摇晃躺在地上的徐天降:「告诉我这是谁做的?」徐天降鼻青脸肿,嘴角血跡斑斑,残竹一般任人折腾。

武馆的摆设被踢得乱糟糟,柱上门上陈案上皆有火烧的痕跡。莫忆明七上八下,五味陈杂,怪罪自己惹怒李家,招祸至此。三人将徐天降抬到堂后教习师父居所的一张榻上。莫忆卿蔡仁帮徐天降活动手臂,莫忆明坐在凳上,木鸡般呆住。

徐天降醒来,望着床边一干人,深吐闷气。莫忆明冲到榻边,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谁踢了武馆?」

徐天降半梦半醒:「没看清,有好几个。」

「师父呢?」

「不知道,」徐天降抿口莫忆卿递过来的茶,慢慢道来。

莫忆明走后,徐天降与蔡仁练功正酣,黄昏时候,师父归来,蔡仁拜别。徐天降打扫院子,在侧房休息,半夜听到门墙有动静,以为有贼,寻师父不见人影。迎声响进入正堂,遇见几个黑衣人,问来者何事,对方闷不作声,劈头盖脸打来。徐天降脸颊胸口中拳,骤而挨了当头一棒,昏倒在正堂。蔡仁家在武馆旁边,听人说武馆遭难,披衣起床,冲到烧灼黑焦的武馆,只见院内兵器架子倒着,枪剑矛戟撒一地,门柱处零星有火,喊醒邻里帮忙灭火,寻到莫家找人帮忙。

「都怪我,」莫忆明抹了一把汗,「不该玩弄李家管家,」又愤恨道:「纵然报復,李家断不至于下如此狠手,非要掳走师父,烧了武馆,断人生路吧。」

蔡仁问:「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呢?」

莫忆明喊道:「此仇不报,誓难为人。明天一早,我去李家寻师父下落。」与蔡仁各寻一把枪,准备到李家问个短长,嘱咐莫忆卿照顾徐天降。莫忆卿哪里肯依,见徐天降平安无事,跟随莫忆明同去。

三人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溜出城外,个个悲愤,相对无言,走到李家乡天已大亮,偶见村民准备马车,去地里劳作。寻了村民问路,来到李家门口。李家乃南程县大户之家,硕大的门牌掛在琉璃瓦下,蓝底金子写着「李府」,房簷左右各有一排蓝绿相间的吉祥木雕花纹,黑漆柱子,圆形石墩,紧闭的朱红漆门,皆仿照顺南将军府所建。莫忆明端详着,气不打一处出来,愤恨叹道:「苍天无眼,善人亡,恶人倡。」紧握手中枪,使劲一掷,枪尖正扎在门牌李字上面。

这时李家开门,出来几人,其中有李彪。李彪一看一桿红缨枪扎在自己家门牌上,打量对面站着的三人,跳起脚来:「你们疯啦!这牌子是你能碰的么!你们死定了。」

蔡仁一看李彪大怒,腿就软了,将手中枪藏到身后,莫忆卿心里慌张,翻锅敲鼓。

莫忆明故作镇定,右手指着李彪道:「我师父呢?你为何砸我家武馆,打我师弟?」

李彪一听,疯吼道:「没教养的东西,什么下三滥的武馆也让小爷去烧?只怕脏了小爷的手。」

李太走出大门,见到莫忆明,想起前日遭遇,对李彪哭丧道:「就是他,这个小子欺负我。」

李彪领眾人走下台阶,逼得三人接连后退:「你们闯下大祸,今天不打你们几个兔崽子,直接抓你们见官,」朝门内喝道,「来人,将他们抓起来,卸了这牌子,拿去衙门。」

蔡仁听到见官,两腿变成蒸透的番薯,一声饶命,扑通跪在地上。莫忆明知道惹出大祸,喊上莫忆卿,撒腿狂奔,李家几个小廝在后面穷追猛赶。此时城内人群熙攘,只见两个少年在前面疯跑,后面几个大人在追。两人上了东街,一股脑朝家跑,过了破庙,回头见李家的人一个不少,还多了些换成巡逻的衙役,哪里能引祸到家?不敢进门,换了方向往南门跑。傻妞正在路边捡石子玩,看见姐弟神色慌张地跑来,后面跟着许多衙役叫喊,以为灾祸忽至,扔了石头跟着跑。

喘喘歇歇,后面的人紧追不放。三人风一样跑入南街,跳上路边堆满面袋子的马车。莫忆卿与傻妞推面袋子下车,莫忆明挺在木板上使劲抽那马。惊马撒开四蹄狂奔,一抹烟窜去南门,顺着出城小路,吱吱呀呀冲进桃衣庄,依然不挺弦地跑。过了桃衣庄,到了南程最南的村落南里,莫忆明路僻不熟,收韁勒马,马不听话,四蹄乱蹬。他气得使劲抽了几鞭。马儿癲狂,甩鬃南奔。

马车骤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寂静地方。马儿欢喜,晃着脖上的铃鐺,鼻腔发出厚重喘息。车轮下有一条忽隐忽现的土路,弯弯曲曲通往深山。山中水雾弥漫,寒气袭人,莫忆明的心扑腾直跳,对莫忆卿道:「没来过这儿啊……」

莫忆卿与傻妞还在与衙役纠缠的惊恐之中,跳下马车,不停弦念着逃命,未等莫忆明阻止,顺土路噌噌进山。路旁泥地里倒着块石碑,被茂盛草藤包裹。莫忆明弯腰瞅着,用袖子抹去石碑上面的泥浆湿土。石碑上隐约露出「滃灵山」三个字。

莫忆明猛然醒悟,大呼一声:「不好,这不是大家说的死人山么?」他朝山上张望,不见姐的身影,发疯般朝山上喊:「姐,傻妞,快回来,这山进不得啊!」

莫忆卿懵懵懂懂听到莫忆明的声音,回头召唤:「快上来,先到山里躲着去。」鬼使神差与傻妞继续向前。两人跑了许久,听不到声响,放慢脚步,方觉周遭诡异。狭长土路,越发混沌,草木繁茂,昏昏暗暗。雾气澎湃,湿气扑面,如临雨幕云端。二人体力不支,呼哧半天,薄薄衣衫贴着脊梁,湿漉漉,凉颼颼。傻妞拉住莫忆卿站稳,捂着胸口,越想越不对劲,耍着哭腔道:「这是哪里呀?阴森森好吓人。我们还是回家吧。」

莫忆卿也怕,挽起傻妞的手,沿着半隐半现的山路行进。遍地泥泞,湿土成堆,乱草混杂。二人抬头一看:

雾气繚绕,氤氳委婉。高大年老的树木生得枝杈横行,四下伸展狂傲手臂。树干有绿叶冒出,藤缠树,树环藤,日夜更替斗转星移也不曾相离。几柱死树横在林中,湿润润,软绵绵,野菇蔓延,细看似有小虫爬上爬下。角落里的野花吸足水雾,病歪蔫耷,直不起腰。深处一片黑漆,草木花树被那张渺渺冥冥的纱幕虚掩,蔼蔼葱葱。

山中阴凉,莫忆卿打个寒颤,环顾四周,抓紧傻妞的手寻找下山之路。土路越发长远隐晦,远处犹如残烛迎风,昏冥消失,仅剩似动非动的杂乱草木撩拨着令二人胆战心惊的雾。水雾刚劲流动,杂草飘然起舞。莫忆卿感到这地方越发唬人,加紧脚步,走着走着,路便消失,掉头重走,急急领着傻妞骡子拉磨,不明不白地拨打一丛丛树木杂草,来回踏了几十遍。

傻妞喘着粗气,一脸沮丧:「莫忆卿,我要回家。」

莫忆卿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劝慰傻妞到杂草堆稍作休息,刚刚坐下,叶上的水珠鑽入布裤。二人起身,连声哀怨,站不动,坐不得,脚板凉酸,苦不堪言。

傻妞发抖,吸着鼻子,凝望林子深处,忽然两目圆瞪,指着对面道:「那有块大石头,去那坐着吧。」

莫忆卿记得草树藤雾,不记得什么大石,顺着傻妞手指一瞥,果然看到一块与眾不同的石头,高大平整,若隐若现,卧在林中。二人附身入林,躲树踩草,低头扒开石头周围的树杈乱藤。

傻妞疲倦,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石上,两腿荡着。头一歪,见石上有字,蜷缩身子,眯眼念道:「迷谷?」话音未落,一阵冷风袭过,迷雾荡漾,树枝颤抖,水珠掉落。林中传来颼颼呼呼的异响,花草颤动,树枝摇曳。响声由后至前,又忽至身后,来回几遭,巨大的喘息声音停在身后。二人一齐回头,面对一个面目狰狞的毛脸大妖怪,虎头狼尾,四蹄长毛,鼻眼口耳混在一起长着,丑陋至极。伴着傻妞「啊」的一声尖叫,莫忆卿脑后一凉,失去直觉,昏倒林中。

榆树遮挡阳光,鸟儿唧喳做窝,走过去便回到温暖愜意的家。他做了短暂一梦,顾不得浑身湿漉,手脚并用爬到傻妞身边,轻拍着他的脸颊。傻妞苏醒,肩膀高耸,声泪俱下:「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莫忆卿表面相劝,心中哀伤,刚才见了鬼,手心直冒冷汗。傻妞浑身脏泥,脚跟磨破,嘴里喊着「好疼」站不起身。莫忆卿想生活艰辛,大哥三弟自会彼此照顾,了无牵掛,死在这里是个不错的归处,但傻妞为人善良,年纪尚小,家里只他一人,消失在荒郊野岭,多有不值。他下定决心出山,背起傻妞,手扶树干,踉蹌迈步。

没走几步,林中再有动静传来。莫忆卿六神无主,念起邻居教的驱鬼咒语,自语道:「可别再吓我了!」

一位身着墨绿丝缎的女子翩然而来,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株矮树后面小心张望。此人脸颊皓玉洁净,眼神秋波似水,唇如桃瓣,眉如月弯。莫忆卿冷静得如冰雕雪塑的一般,此人面善,绝非坏人。他犹豫片刻,憋足精神,大胆对绿衣女子道:「我们找不到路。姑娘可否指点我们下山?」

女子默默点头。莫忆卿还未张口,见他摆手示意,微微一笑,转头看看傻妞,脚步一个深一个浅,跟随女子而去。

莫忆卿脑腹空空,眼里只有绿衣女子,在迷雾之中如真似幻。傻妞将脸埋在他的肩膀,没了声响。不多时,莫忆卿认出上山时候那条土道,跑了几步,兴奋对傻妞道:「傻妞,傻妞,我们到了!」急转向后感谢女子救命之恩,发现他已不见踪影。想不了太多,脚下的千斤重物,挡不住重生带来的希望与愉悦,顺着那条山路,一路朝下跑着。

莫忆明知这山就是南程人禁忌的鬼魅之地滃灵山,心突然空了,顿觉二人生还无望,自语道:「要是姐死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愣怔怔墩坐在滃灵山的石碑前,悔恨自己冒失莽撞,害了师父,拖累亲人。

天色越发昏沉,左右不见人影,莫忆明心里没主意,只好干等。他耷拉着脑袋,两脚浸在泥水里,愁眉不展,哀怨连连,忽闻背后有声音,转身一望,竟是姐正背着傻妞往下走。莫忆明破涕而笑,大呼一声「姐」,雷腾云奔,跳向山去。莫忆卿看到莫忆明神情劳累,双眼肿胀,拉起他大哭。只是傻妞,除了吃饭睡觉,别无杂念,趴在莫忆卿背上睡得香甜。

三人坐上马车,趁夜赶往县城,莫忆卿回望滃灵山。

那山雾气蒸腾,昏昏沉沉,朦胧一片,丛林深处,草木葱蘢,摇曳狂姿。莫忆卿抿嘴出神,叹了口气,转身趴在马车板上,仔细看着通向家门的路。一瘸一拐,三人进了城门,早已天亮。姐弟带傻妞回家,擦些跌打扭伤的药,胡乱填了些食物在肚子里,翻倒在床,顷然入睡,累得无梦。

转天一早,莫忆明拉着蔡仁到县衙自呈罪枉,细述李家一事,堂上蔡仁痛哭流涕,有徐天降作证,县令见事出有因,主要人物皆是不諳事的少年,判莫忆明做鬼脸敲大鼓,身披血衣,一路道歉行至李家,在门前磕头赔不是,草草了解。李家从此对莫家恨之入骨,欲再寻个机会将莫忆明置之死地。至于滃灵山一事,傻妞原是个记不住事的,一觉之后,将山中奇遇忘个一干二净。莫忆卿忙着读书写字,心中常有些事无法释怀,不由得闷闷不乐。

莫忆卿并不知道,他与傻妞在滃灵山上走的这一遭,以后会牵扯出多少风流冤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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