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珮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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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跃与害怕的心情参半之下,毛海峰来到了胡宗宪所坐镇的东南地区。

在上岸之前,他想起爸爸曾告诉他:「能混到总督的,都不是好东西,他虽然在给我们的信里写得热情又诚恳,但是你必须小心他,对他多长点心眼。」

毛海峰一口一句:「知道了,爸爸。」

我是你的棋子,是你押在胡宗宪那里的人质。这些,我都知道。

军帐内,毛海峰坐下了,他有些不安。他总想,胡宗宪不可能亲自见他,可胡宗宪不但亲自见了他,如今还与他面对面,就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看他。

「胡部堂见到来的人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他想。

毕竟在信里笔谈的时候,他爸爸说的都是他要亲自来见胡宗宪,最后来的却是他。

与他相对而坐的胡宗宪说道:「海峰,终于盼到你来了,我很高兴。」

这让毛海峰不解,「部堂大人,为什么呢?本该来的不该是我,而是父亲大人。」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

毛海峰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屁话。

他是大海盗汪直的义子,也就是说,他是海盗。胡宗宪是大明朝的官员,是浙直总督。他们是两样人,势不两立。

如果此行无危的话,爸爸又为何要临时反悔,改派他来呢?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夜深人静之时,毛海峰独自在客居的房内,琢磨着这句话。

他听说过,另一名大海盗,徐海他之所以被胡宗宪抓了,是因为他的妻子王翠翘替丈夫代笔回信,却因着与胡宗宪一来一往、长期通信而动了真心,于是劝丈夫投降,却加速了徐海的死亡。

单靠着与另一个人写信,成为笔友,就算不见面,只要时间一长,也能生发出感情,这可能吗?毛海峰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胡宗宪是敌是友,这人是好是坏。

他依爸爸的命令来查探胡宗宪,明朝的边防有多少?胡宗宪的军队有多少人?他手下的将领有哪些?胡宗宪现在对海盗的态度为何?他释出的善意,究竟是真是假?

这些都是他急于查探出来的东西。爸爸还在等他的回信,他必须有个交代。

「海峰,杭州你去不去呢?」一日,胡宗宪问道。

「……」坐在胡宗宪身旁喝茶的徐渭,瞪了他一眼。

这几日里,毛海峰知道徐渭是胡宗宪的军师,但是比起爸爸耳提面命所说的,胡宗宪是老狐狸,是坏人,他更觉得真正的坏人是徐渭。

他总想,如果不是徐渭在胡宗宪耳边总是说三道四的,或许胡宗宪会一直对他很好、对他爸爸很好、对他全家都很好。胡部堂不但心怀天下,还很温柔。

『在大明已无立足之地,既然已犯下走私、杀人等诸多罪行,我们不得不远渡重洋,到日本安身立命。』前一封信里,他伏在烛火旁,在信上写下了这两行字。儘管他们应该要非常拘谨地互相回信,内容全该是互相恭维;可毛海峰字句真心。

胡宗宪的回信是:『若我在的话,大明又岂无你们的立足之地呢?』

从来没有人为了这件事宽慰他,除了胡宗宪。

他想,胡宗宪或许是真心的。儘管爸爸看了回信以后,只是阴惻惻地笑了笑,而后一言不发。他摸不透爸爸在想些什么,为何每次提到大明朝的事情,神情总是如此地阴騭;这令他不安。

毛海峰已在东南客居了一月有馀。这一个月以来,他什么都看,什么都问,到处晃悠。

「臭小子,衝着胡部堂宠你,就把这里当你家了,看我不收了你!」徐渭不时阻止他打探军情。

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领也提防他,一看到他就收了兵,他们说他是「日本人」,说他「凭着年轻,用相貌和媚语迷惑了胡部堂」;毛海峰自知不是,他从来就不是日本人,他爸爸甚至是佔领日本大片土地、自立为王的大英雄。他没有要迷惑胡宗宪,他只想胡宗宪对他真心以待,他想掏出心肝肠来与胡宗宪互相说话。

只有胡宗宪好像问心无愧,什么都不怕,既不怕他窥探,也不当他是外人。

为什么胡宗宪不提防他?这让毛海峰疑惑至极。

他曾偷偷地潜入胡宗宪的军帐里,翻看他的公文、书信。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些盘算。他感觉大明朝没有多馀的军力与海盗们正面开战,胡宗宪对他所表现的态度是有依据的。胡宗宪恐怕并不是諂媚,而是他必须与海盗们合作,因为他没有赶尽杀绝的能力。

「汪直有意投降大明,其子毛海峰亦本性善良,有报效国家之意。他们皆为生活所迫,望皇恩浩荡,宽恕二人。」翻看见一封未写完的奏疏,墨跡未乾,内容正是胡宗宪力排眾议,决意要保全他们父子俩。

毛海峰想着,他有救,他的爸爸也有救了。他们一家人,终于不必再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一切都得感谢胡宗宪。

谢谢胡宗宪为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至少生而为人,还能有一次作梦的机会。

让他这一生中,还有机会真正去结交一个知心,懂他,支持他的朋友。

他用手抚摸过胡宗宪那力度遒劲的字,他想:胡汝贞,只要你不负我,我就永不负你。我会支持你,帮助你,就像你对我那般。

「胡部堂,」毛海峰说道:「前段时间才去过福建,那时你放下公务,亲自陪我出游,就怕那里的官员为难我,我知道你是办正经事的人。我是个粗人,既不会风花雪月,也不会琴棋书画,就是你愿意陪着我,我都觉得很惭愧。」

徐渭闻言,说道:「确实,胡部堂为了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快连命都丢了。那么喜欢窥探部堂的事情,朝廷里发来的那几道催命符,你难道就没看见吗?」

胡宗宪看了徐渭一眼,「文长,我知道你平日里总喜欢逗他,但是眼下别说这些浑话。」

徐渭嘖嘖了一声,「部堂,若一个人不能知恩图报,生而为人,又有什么特别的?例如舟山那些个不要命的小贼,如今都还没个人去治一治。」

毛海峰想,胡宗宪肯定也有他的难处。朝廷给他施压,要他的业绩,可他却想与海盗们共存;既然业绩不能从他和他爸爸的身上讨,他就必须让朝廷看到胡部堂的厉害;只有胡部堂继续坐镇东南,他们父子俩才有救。

「胡部堂,不如,我去舟山一趟吧。」毛海峰主动提议道。

不为了谁,只为了你。

他心里,自然还是期盼着胡宗宪能陪他。

就像先前去福建时那样。有胡宗宪傍身,让他很威风。他很喜欢胡宗宪陪他的时候,因为这很难得,也很让人安心。

「部堂,这么好的东西,真的能给我吗?」

走出衙门,毛海峰按着腰际的刀鞘,欣喜若狂;那是一把在福建沿海收缴的武士刀。绝好的材质,美丽的刀纹,即使收在鞘中,毛海峰都能感觉到那把刀子的心跳。

那是浪人的佩刀,是日本战国武士的生命。日本人纵有千万,其中武士不过二、三,一名武士只有一把家传的佩刀,由古老的工匠以祕法、人骨所铸成,胡宗宪不可能不知道那把刀的价值。

他想收买我。毛海峰非常篤定。他就这么成功了……

「好刀还须用刀人。如果没有一位懂得使刀的人来用它,想必这把宝刀就此尘封,也会变得黯淡无光。」胡宗宪说道:「你不是曾在信里提到,佩刀不好使么?」

爸爸都不愿意给他的东西,胡宗宪给了他。

爸爸将他的性命视为草芥,可胡宗宪就连自己在信里随便提的隻字片语,都还记在心里。

这一切都令毛海峰暗自窃喜,不可自拔。

胡宗宪亲自解下腰间的珮,系在刀鞘的红缨上,「愿你武运昌隆。」

毛海峰按住他的手,「愿你我二人,永不为敌。」

那时,胡宗宪却惨然一笑。毛海峰不理解,那笑总因着身不由己。

当晚,他俩斟酒共饮,持着金剪,素手剪烛。乐伎隔着珠帘,歌了一曲《解珮令》:「湘江停瑟。洛川回雪。是耶非、相逢飘瞥。云鬓风裳,照心事、娟娟出月。翦烟花、带萝同结。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当年解佩,只为盟约。如他这般亡命之徒,又岂能守盟?

毛海峰不想届时他杀了人,那胡宗宪的玉珮沾了血,便悄悄解下,塞回胡宗宪的手里。

胡宗宪却握住他的手,「君子如玉,触手也温。」他用手指掐着玉,摩娑着他的指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方桌很小,二人相对,毛海峰隔着烛火望他,「我不是君子,我不佩玉。」

胡宗宪说:「你谦恭有礼,温文儒雅。你安静,温柔,你本意不欲杀伐,奈何命数如此。」

胡宗宪说得很慢,毛海峰心受触动。他父亲本是因为他驍勇善战,才收他为义子;若他不能打仗,不能杀人,便毫无价值。

可胡宗宪怜悯他,也欣赏他。或许除了胡宗宪以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毛海峰感觉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热。

「在我眼里,这玉配你。既然收了,就别再解开。好好地记着。」

桌子下,胡宗宪再次为他系上那枚玉珮时,毛海峰便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就此被打上了一个死结。

他再也无法解开来。

上一回,确实销魂,也确实难忘;此回,胡宗宪没再陪他来。也罢,若还陪他来,也不知道又要送他什么,他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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