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81节(1 / 2)
见窦婴站起了身,又向自己跟前指了指:“过来一些。”
等到窦婴跪坐在了自己跟前,刘启微微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你近日可好?”
“赖陛下之福,臣近日还好。”窦婴忙道。说话的时候终于抬起了头…天子真的瘦了太多了。
自从天子病重,他也曾在最开始的时候见过天子一两次。这一两次都是跟随太后来的,至于这个时候来未央宫拜见?他只和在朝为官的同僚一起上过奏表,因为天子拒了,也就没有然后了。至于主动单独来未央宫?他就算不算是个‘和光同尘’的人也做不了这样的事。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想确定天子的实际情况,可是又没有人想要冒出头来,也是为难了!
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见天子,他才恍然间惊觉…天子确实大限将至了!
此前虽然他早就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了,这甚至不是天子这次重病开始之时!早在几年前,天子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有准备——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生老病死!
这些年天子一直注意平衡朝堂,解决了不少功劳很大,然后又不够谨慎的重臣,为的就是不给日后的年少天子带来麻烦!这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窦婴已经心中有数。
但心中有数是一回事,真正地对一件事有实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直到见到这个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就连正常坐卧也成问题的天子,他才明确感受到,这个天下真的要换一个主人了。
过去支撑汉室江山长达十六年的皇帝,本以为还会支撑很久很久,久到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一个,现在也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窦婴的一生是和当今天子联系很紧密的,等到他登上政治舞台,天下之主已经由文皇帝换成了今上。也就是说,他的政治生命一直都是在当今天子之下。当今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深刻影响着他的从政生涯。
更进一步,他的政治生命说是当今天子赋予的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同于现代人,现代人总会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天赋、努力这些东西,而忽视了客观条件的存在。古代人则是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将自己的一切所得当成是他人的赋予。
一个臣子,凭什么能够出头?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天子简拔!日后诸葛亮一句‘先帝不以臣卑鄙’算是完美概括了古代对于君臣关系的位置划分。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施予者的地位!而臣子,的确有才没错,可是如果没有天子慧眼识英雄,那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份恩情,在华夏古代有个专有名称,叫做‘知遇之恩’。
对于有着这样恩情的天子,臣子如何效忠也不为过!所以华夏改朝换代的时候,其他人都可以投效新朝廷,如果前朝无道,称之为弃暗投明也没什么问题。唯独那些受过前朝恩惠,前朝天子对他们有过知遇之恩的臣子不一样!
他们的这种‘识时务者为俊杰’落到其他人眼里,更多时候也是一种嘲讽,甚至对于统治者来说也难免有这种心情。
毕竟,当他们位置转换,站在一个统治者的立场上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们理所当然地也会想到那些自己提拔才能上位的大臣,希望他们能够学会忠诚。
所以说,窦婴表面上多么傲慢的一个人啊,实际上他对当今天子是从心底里感激的。当今天子曾经希望他能改改自己的脾气和政坛风格,行事更加‘谨慎’,他自知做不到,于是以一种‘无声抵抗’的方式应对天子。
而真正这样去做,由此‘坚守本心’的窦婴就真的高兴了吗?当然不是!辜负了天子的期待,这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我折磨了。在面对天子的时候,他始终是有一些愧疚的。
闲话了一会儿,刘启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又看了看窦婴:“你和朕其实差不多大,如今看着却比朕好太多了!”
他们从亲戚关系上算是表兄弟了,年纪确实差不多,刘启略大,但也大不了多少。刘启细细地看窦婴,摇头道:“朕仿佛是一株朽树,外面看还好,其实是摇摇欲坠。你则不同,还生机正旺。”
“陛下——”窦婴拧紧了眉头。
如果是别的臣子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要满心惶恐了。毕竟天子现在的情况特殊,谁也不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思。万一天子现在是心情不好,看不惯每个比他长寿的呢?听起来很无厘头,可对于掌握着天下偌大权势的天子来说,当他们失去控制的时候,多无厘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历史上不少有为之君到了晚年就晚节不保,干出不少荒唐事来!此时的人不见得有那么多先例以供参考,但这种明摆着的事情,窦婴这种聪明人又怎么会想不通呢。
但窦婴并不担心这些事情,他对他这位陛下有着足够的了解!年轻时候或许还有年少气盛之时,可年纪渐长,就真的没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了。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经过考虑的,若是有些事看上去令人不解,那也是别人看不透罢了。
就如同当初对待周亚夫,多少人不解,甚至心寒——心寒的是这样的功臣最终只能有这样一个结果!
当初七国之乱,换做一般人谁敢带兵平叛?又有谁能够带兵平叛?谁都不敢去,谁都不能去,最终还是周亚夫去了。不仅去了,还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只这一件事就是能吃一辈子的功劳!不说一辈子靠这个加官进爵,至少也要能保君臣善始善终吧?然而没有。
可是窦婴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今一朝的好臣子,到了太子那一朝不一定依旧是好的,所以就得把这些人拣择出来!
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天子又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这件事,他是为了汉室江山!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周亚夫,而是别人,比如说他窦婴,要面对的是一个结果。
对事不对人罢了。
对于天子忽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窦婴更多的是不解、是担忧!当今天子这样的人都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启伸手示意打断了窦婴即将头口而出的宽慰,目光越过内殿的屏风,看的很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悠悠道:“窦婴啊…你这辈子最喜欢的孩子是哪一个?”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问倒了窦婴,虽然按照理论来说,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在他所处的那般大家族里,亲情其实会被压的很淡。这并不是特例,而是真实情况。
都说天家无亲情,这话说的有些绝对,但的确有其道理。而放到公侯之家,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公侯之家,父子亲人之间以礼来进行约束,父亲一天之内和孩子接触的机会有多少?而且大多数富贵人家孩子还很多,其中不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多少父爱被分成很多份也就没多少啦!
没有什么交流,也没有什么精力,孩子还那么多,父亲和孩子之间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呢。也就是嫡子、长子,或者母亲受宠的,这才能多得一点儿关注。只不过这种的话,又能称得上真正的‘喜欢’吗?
窦婴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侯府家庭的家长,家中有夫人照料一切,包括教养孩子!也就是嫡长子他算是用了心的,时时看顾。只不过这种看顾很多时候也是没有温情成分的,就和班主任关注班上优等生的学习情况差不多!
至于女儿们,那就更是她们母亲的事了。
甚至窦婴本人是个天才这件事,让这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窦婴足够聪明,聪明人很多时候具有的坏毛病他都有,所以在孩子身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他教导陈嫣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凡的耐心,堪称有求必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是有特殊原因的。
一个,教导陈嫣也算是天子安排的任务了,自然不同!这就像是工作,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吗?再就是陈嫣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学东西、领悟道理什么的都很快,还没有触及到窦婴的忍耐底线。
而这些条件对于他府中的儿女,那就是没有的了。
仔细想了想,最终也只能苦笑:“臣家中诸儿,大约最重的是夫人所出长子,然要说喜爱与否,这却说不上了。”
嫡长子当然不同,日后要继承家业、肩挑门楣的!再者说了,当初等到嫡长子出生,这才有了第一次做父亲的感觉,多少也有些切实的父子之情吧。
刘启大约也是预料到了,脸上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个令人吃惊的回答而有分毫变化。
就当世的人看来,父子之情、骨肉至亲,怎么可能这样‘平淡’!但让此时的贵族之家的家长来说,若都说真心话,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这样的。
“朕原本同窦婴你一样的。”说到这里,刘启忍不住摸了摸陈嫣寄回来的书信。这些东西最近他都是放在床头的,就算已经烂熟于心了,还是时不时地要拿出来看一看,“直到抚养了阿嫣,才知道做父亲的感受。”
听到天子提起陈嫣,窦婴这才恍然…如果是和阿嫣有关,那么天子的一切反常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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