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2)
听见了古骜的应声,又听见脚步声恭敬地退了几步后,回身远去,山云子这才侧首看着古骜离开背影,在暗夜中倚杖而立。
众人都说,自己自从秦王定天下起,就心灰意懒,他们都以为是秦王兵围山云书院所致,可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山云书院泣血燃竹两百余年,至今却仍无扶正天下之人!
自己的老师,亦是上任院首曾对他说过:
“风云际会,百年已过,时机将成,在你任上,也该出能安定天下之雄主了!”
他多少年夙兴夜寐,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话,就是为了能以自己的智谋,安这纷乱定天下,救国与民,方才苦心孤诣周旋于世家之间……
如今山云书院被廖家蚕食已久,怕是自己百年之后,这里就要成为郡守的私产,可自己却还是未能完成老师的托付!
当年自己谆谆教诲,秦王虎狼之豺,于今居然也处处受世家掣肘!
“欲栽大木柱长天”难道是历代山云书院院首的一席空话么?!
山云子年岁将老,越发忧心如捣……
直到……
直到他看到这个古家孩子……
古骜的出现,让山云子又生出一丝希冀来……自己又何曾没有那往昔峥嵘年少?他也曾背着书袋,满怀着提壶济世的情怀,踏入山云书院……
可惜荏苒光阴,匆匆岁月,几乎将原本埋在心底的誓言封存殆尽;而如今,在初夏之月的一丝照耀下,它似乎又闪出了一道耀人的光辉……
古骜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葱郁的林木中了,山云子这才拄着拐杖,缓缓地回身竹舍。
第42章
古骜这几日埋头于书,可苦了山下陈村的少年。
古骜知道自己多日无闲空,便着一位山云书院的仆役向陈村报口信,说自己可能十日之后才能再去,令大家不要空候。
古骜在陈村施教,日复一日,已经连续了一个月,其间从无中断之辍,这下少年们得知古骜不来,一时间都有些不习惯,更是有人灰心丧气地道:“难道先生这次又要弃我们而去了?就像以前一样?”
当时许多少年都聚在一处,典不识也远远地站在一旁,这话轻落入他耳中,不禁又唤起了他心底从前屡次被抛下的经历: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之前那些夫子也走了,而陈村的少年把他看做外人……
原本打算对古骜倾心相待,可如今听了这句话,典不识心中也忽然没底起来……
典不识不能分辨自己深藏不觉的幼年伤痛,只是又没由来地发起胸闷,坐在小木桩上眉头紧锁,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懑什么,众人一见典不识如此,都离他离得更远了。
这番举动落在典不识眼中,又令他加倍生气,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比如总是控制不住地喜欢大发雷霆,比如不能忍受他人不接纳自己……这时候听人说了‘弃我们而去’这一句,正戳到痛处,典不识当下便怒目一瞪:“……他敢?他若如此,我就把他从山上书院里面揪下来!”
说着,典不识露出一副暴戾恣睢的神态,目光中又带了一股穷凶极恶,把众少年远远地都吓了一跳,这下越发觉出典不识与他们的不同,便更疏远他了。
然而适才还笼罩着陈村少年们头顶的担忧气氛,被典不识这么一闹,倒是由此转移了注目。如今听见典不识这么说,众人缩起脖子不敢言语的同时,却又奇妙地感到“他若如此,我就把他从山上书院里面揪下来!”这一句,似乎能给人莫名的安心。
陈江这时候便大着胆子,站起身同典不识一道安慰出言道:“大家莫急,古先生还着人送信来,说明没忘了我们。”
典不识瓮声瓮气地接了句口:“哼,若不是这个话!我下次定用拳头揍他娘的!”
陈江皱眉:“你怎么乱说一气,古先生这不是说还要来么!”
典不识被这么一斥,也知道自己毛躁冲动的脾气又犯了,口不择言,便狠狠瞪了陈江一眼。
陈江被典不识瞪得退了好几步,他不知道典不识是因为心虚才瞪他,还以为典不识不可理喻,就又离典不识远了些。
典不识自从父母走了以后,情绪便总是大起大落,难有平静的时候,唯有在遇见古骜的那些日子里,在静静地坐下来听他讲学的时光中,典不识才会脱去那些愤懑带来的压抑,沉浸于古骜勾勒的书中奇妙世界……躁动与不平,方才得到片刻安心与宁静。
古骜在他心中是不同的,与弟妹也不同,弟妹带给他的是温暖,是这世上还有亲人的牵挂,可却也是让他操劳心碎,从不敢放松一丝警惕的重担。
在外,典不识一身钢精铁骨,肩上挑着全家的吃穿住行,在内,他将逞强作为了自己的习惯,丝毫不顾及被压抑得甚深,却又时常浮血的创口。
这时又得了可能受伤的预见,典不识便在心中咬牙切齿道:“……可千万莫让我错信了他!”
而在山云书院上,古骜自前日夜里得了山云子‘明日开始讲学’的话之后,第二日便依言前去承远殿聆听教诲,辰时日高,师徒两人便坐在内室中授课。
山云子以两百年前的乱世开端为基入手,从根论起,细述当时朝廷之中所主张,所对策,其结果,分条析缕地剖论当时人之所思所想所筹谋,又从土地兼并入手,追根溯源讲到流民,兼又论及农事,再讲到官吏,最后回归至于朝堂,行云流水,看似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实则思逸俊达,将时事析论的深刻。
“世人都说,世间以理为本,以事为器,道本而器末。然静观天下动荡两百余年,却并非如此。”
“理非根本,而是于势之必然处见理,终无有孤悬致志之道。”
纲既举,目则张,山云子娓娓道来前事纷纭:时人之局限,为何有些事做不到,为何有些事能做却未做,朝中,内廷,世家,后宫,军务,条条缕缕,都作了细致的分析。古骜听在心中,对读史一事又渐有了通贯之感——原来读史便该这样读,原来寻根追源便该这般剥丝抽茧。
古骜如今所学,便是两百年间有识之士所累积的所有经验与教训。
讲学在申时结束,古骜作礼而退,因为这几日行拜师之仪,又兼承远殿览书求索,一直未出,亦未与怀歆等碰面,古骜下了学也无事,便携书来到了竹林之中相探。
在错落有致的小石子路上行了片刻,重荫疏竹间,远远便依稀见到一片翠色环绕之中,两位少年人,一袭黑衣,一件玉衫,正相对而坐。黑衣者正是怀歆,而玉袍者正是数日不见的云卬。
怀歆正一如既往埋头于书,云卬却在一边百无聊赖地荡着脚,找怀歆说话:“……你说呀……为什么你要编个辫子垂在背后……我们都是束发,偏偏你不同。”
怀歆叹了口气,抬起眼,有些体虚不济地道:“……因为我父母说,这样能把我的元神系住,我就不会早夭了。”
云卬“喔”了一声,有些困倦地眯起了眼睛,又问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怀歆拖长了音调,声音越说越低。
两人似乎都觉得这样消遣嘴牙无甚益处,便都停止了交谈。云卬还在荡着脚,一会儿望着大石,一会儿又望着天空,眼动睛转,目光中正好落在了从竹林深处缓步行来的古骜身上,顿时云卬睁大了眼睛,一下子从大石上挑了下来,神色也一扫困倦,有些发愣地看着古骜。
古骜几步走近,边走边笑道:“云公子,怀兄,在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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