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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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是因为这个委屈……”古氏摇了摇头,伸手拭着眼泪——她当年年少,被赶出田家不明不白的,从此也就多了个心眼,如今她对庄子里的事,免不了比之前做妾的时候多打听一二,怕自己糊涂,说话间便有些抽噎,“适才骜儿打的可是管家二舅的儿子,如今我们衣食由人,赶我们出去便是管家能做主的事了!我如何能不急?!”

古贲听到古氏的哭泣,出言安慰道:“无妨,你莫要担心!”

古骜听见父亲这么说,立即挺直了胸膛,坐上小几就伸手拿瓜果吃。古氏听见丈夫这么说,倒也止住了哭声。

她是十分信服丈夫的。当初她刚被发遣过来时,人情冷暖,连配给她的伺候妈子都啐了她一口“晦气的”,她泪流不止,自觉此生都灰暗了。可到了地方,虽然院子破败点,但那传说中的‘老瞎子’倒也并无青面獠牙,她心中着实是松了一口气。

田老爷不年轻了,还胖。一上床,那肥肉如摊开在床上滚一般,不住地抖,她尚能忍。

如今暗瞧着瞎眼老头,却见肉都藏在衣服里,并不显。那老头也只是跟她说话,无亲近之意,她倒安心了许多。许是在田家太过拘谨,而老头似乎和蔼又健谈,她不过几日时间,便倾诉般地讲起自己的事来。

后来她来了月事,老头对她说:“此月廿五,是个好日子。”她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第二天就看见老头杵着拐杖去管家那儿求了红烛、莲子、花生和崭新的被褥,还亲手写了个“囍”字。

她当时发愣,心想这老头不是瞎了吗?怎么还能画符?她不识字,并不认得。

然后她就看见老头对她说:“这是‘囍’字。”

立即,她的脸就红了。

看着老头儿摸着边儿把‘囍’贴在窗上,她觉得恍如隔世。她想,当年田老爷,也没有这样隆重的呢。又想,不过是第二天给夫人敬了茶,却是没有字的。

想着想着,她就哭了。

不久,她怀了孕,老头将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头摸着门,拄着拐杖去管家那儿给她要鸡蛋的背影,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之前都白活了——白给人伢婆打了那么多年,白伺候田夫人田老爷那么久,如果……早遇见古贲这瞎老头,就好了。

爹娘不要自己,人伢婆卖了自己,田家又把自己赶走,古贲却是在乎自己的。

再后来,她生了儿子,古贲高兴得连拐杖都丢了,要进来抱儿子,结果撞到了门,差点摔了一跤。她那个时候奄奄一息的,看在眼里,就想,如果古贲不这么老就好了……这样,自己还能多陪他几年。

有了儿子,这个家就完整了。

她曾问过古贲究竟是田家什么人,古贲说:“田家的宅子,是我相的。”

她不懂是什么意思,又怕再问引人厌烦,显得无知浅薄,便去照顾儿子去了。

古骜一天天长大,古贲看起来似乎十分乐于和孩子相处。

比如夏天的时候,古贲总会牵着古骜到院子里,向他指着天空,教他认东南西北方哪里哪里有一个什么形状的亮点,是什么星宿,里面又有什么故事,一看就是半宿……到冬日雾多了,他又教古骜背诸如“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配“子丑阴某辰巳午未”之类,古氏有时在一旁听在耳中,简直一头雾水。

他不是看不见么?怎么懂得比那些看得见的都多呢?

这么一想,古氏心里便又升起一股崇敬之情。

“瞽叟!你家孽子打了人怎么算?!”

古骜正趴在案几上吃瓜,就听见外面脚步声起,似乎是来了一群人,嘴上的汁液还没擦干净,他就跳下榻,想要抄起门口的耙子出去打,结果搬了半晌,耙子太重没搬动,他只好只身冲了出去,吼道:“是你没管教好!他说我娘哩!”

“小子滚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让瞽叟出来说话!”

古贲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心想:我这个儿子果然不寻常,如今才不过四岁,便会拿着理说人了;还护母,是个孝子。

古氏在一旁急急地道:“老头子,这可怎么办?”

古贲摸着拐杖下了塌,在古氏的搀扶下走出了门,那管家二舅子一看古贲,便又问了一遍:“你家孽子打我小儿,皮都磕破,流了许多血,你说说看,该如何算?!”

古贲闭着眼睛,悠悠地道:“……你说,该怎么办?”

“你们每天在庄子上白吃白喝,还打人,真是不得了了!我侄儿说了,你们既不感念恩德,不如搬出庄子,看哪里还要你们?”管家的二舅子双目圆瞪,趾高气扬地道。

古贲捋了捋白须,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今夜就搬走。”

古氏扶着古贲,闻言脚下一软,差点没跌着了。一抬眼,见丈夫一派风淡云轻,似乎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转眼一看,又瞧见太阳要落了,月亮已经在天上露出半边白,就颤声说:“……我……我去收拾东西。”

古贲却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不用收,我们这就走。”

古骜站在一边,看了看管家二舅子,又看了看父亲,小大人似地加了一句:“爹、娘,我们走!”语气还有些义愤填膺的味道。

管家二舅子有些傻了眼,他本是打算来威胁的,比如让瞎老头吓得求他,然后再把古骜这小杂种打个屁股开花是最好了,没想到古家真要走。没有预想中的争执或求饶,这么多人手也白带了,管家二舅子虽然一瞬间觉得有些不适,但又立即被自己的威风折服了。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这么大能耐的,他以为会闹到他侄子那里,让他侄子来惩戒。

他来田家晚,之前见庄子上养了这么个老瞎子,还奇怪,不知道是个什么因由;现在看来,肯定是仆役无疑了,主人好心才养着废奴,可由不得废奴把自己当主子,怎么,还欺负到他头上来?不知道他侄子是辛夫人娘家三姨丈表姑的亲家么?

出了庄子走到田野上,古氏还是忍不住问道:“这……老头子,以后怎么办呐?”

“无妨。”古贲说着,便在小道边停住脚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招招手,又让古骜过去,古骜开心地坐到了父亲的怀里。古贲摸着他的头,一寸一寸,又摸到鼻梁,下颚……很慢很慢……从前古贲这么做的时候,她还想,他是想知道儿子长什么样吧?可后来,古贲说,那是在给古骜称骨。

“——好!”古贲苍老如刀刻深纹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对古骜道:“……王军中,王使我摸骨,不过尔尔,汝富贵可期也!”

“爹,这话你说过好多次啦!”古骜适才见母亲古氏一脸愁苦,路上还思忖着,是不是自己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现在见父亲笑得轻松,便也高兴起来,哈哈一笑,“功禄于尔,唾手可得!”古骜学着父亲的语气,抑扬顿挫地道。

古贲悠悠地捋须,似乎对复查结果十分满意:“嗯,不过不足为外人道哉。”

古氏见父子俩如此,不禁苦笑。在这渐渐升起的月色下,她暗自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心说:他长得真俊。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母亲眼里,孩子都是这么俊,但她从田家又到庄子上,看了许多小孩子,以前在人伢婆那里,看过更多,的确没有比她儿子更俊的,想到这里,她暂时放下了被逐出庄子的不安,拿出一份满足的滋味,享受起来。

她并不知道古贲的来历,他原本姓固,乃成王麾下的‘神算子’,又有俊廉公的佳名,他的儿子,如何能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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