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 第7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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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骛清照旧微笑,不语。

孙维先没想到有一日和他对立,当初在学堂内,和人争论维新,他们两人历来是一派的。后来反袁,再到北上和谈,两人都是比肩而战……“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你教出来的,见到你自然怕,但我们是同一个战场出来的。你在我眼里不是清哥,是谢骛清,谢山海。”

“谢山海,”孙维先严肃地问他,“你忘了当初推翻清政府的初衷是什么了?为了主义之争,这场仗打得值得吗?”

谢骛清和老友对视,启口道:“如果你把此战看得如此狭隘,你们是注定要失败的。我问你,辛亥革命前,戊戌六君子为了什么?再往前,甲午海战葬身海底的将士为了什么?再往前,岳飞为何?而班超为何?将士为固守疆土,你们拥护你们的主义,却忘了家国故土。”

“中国历代将帅,有不战而驱敌兵的,从未有不战而丢国土的,”他亦严肃盯着孙维先,“北伐中断,你们失了对朋友的义。在黄埔,逮捕杀害自己的老师,你们失去了为学生的义。山东济南,绕路而行,东三省不抵抗,撤兵入山海关,你们失去了家国大义。无论大义小义,皆可抛舍,不是我忘了初衷,而是你们。”

他说得平静,如同过去每次在学堂里和留着辫子的老师争论,争论租界,争论丧权辱国的条款。

“上学时,你我都喜欢的一句话。我想,你已经忘了。”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少时,他二人以笔就墨,挥洒于学堂墙壁上的豪言壮语。

“你们是活着入了山海关,你们的国与家呢?”谢骛清眼底有了隐忍的怒意,“你方才提到谢山海,而谢山海是为什么抛家舍业上战场的?”

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那夜,老友离去。他背靠船舱,坐于沙发床内侧,阖眸休息。

谢骛清常年在山林作战,潮湿地带让骨伤复发,后来夜渡漓江,更让伤势加重。他本不愿离开战场,但一个将领的腿极为重要。趁着反围剿大胜,他悄然离开红区,由秘密通道前往香港医治旧伤。

为隐匿行踪,等到客轮抵达香港,谢骛清终于联系了何家省港办事处的人。

莲房接到电话,声音抖得厉害,给了谢骛清一个地址。在皇后大道。

谢骛清这身打扮不适宜叫黄包车,他问秘密交通站的负责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了繁华的商业区。一个小公寓门前,莲房红着眼,眼看着风尘仆仆的谢家少将军推着自行车,停靠在楼下红砖墙旁。

“少将军……”莲房看着他,“你这样……小姐看了……”

“她看不到,”他笑着,脚步缓慢地迈上台阶,“继清醒着,还是睡着?”

“刚醒,电话挂断就醒了。”莲房忍着眼泪,为他推开公寓铁门,里边住着两户人,一户是何家航运的老客人,另一户就是继清和莲房。

小公寓里,没有多余的外人,奶妈被莲房以借口支开了。

尚不会坐的小娃娃,在摇篮床上,对着面前拴着的一个小玩意儿,摆着右手,嘴里咿呀呀的。他摸不到,够不到,但坚持不懈,仿佛认定自己总有一日能摸到似的。

“小姐塞在继清的包袱里,带过来的,我看拴着一根红绳,就给他绑在摇篮上玩了,”莲房解释,“我擦过了,干净的。”

一条细细的红绳,拴着个小小的寿星公。

第61章 月是故乡明(1)

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有没有浴室?”

婴儿太小,他只能远观。谢骛清于三等船舱住了几日,没条件沐浴,到了港口码头,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伤腿消毒,周身没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

莲房领他去了一间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属架子上,搭着他于京中习惯穿的白衬衫和军裤。“小姐让准备的,怕将军来了,没衣裳换洗。”

沐浴后的谢骛清,于瓷白浴缸边沿坐了。

砖灰色烟灰缸旁,摆着飞艇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撕开细长的银封条,打开香烟盒,轻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细白的香烟。

他的西府海棠还记得,百花深处的多宝格隔断墙内,那个瓷碟里的香烟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谢骛清抽到一半,把香烟斜摆在烟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面颊刮干净。他对着镜子,以两手将额前的发向后理,露出一双眼眸。

莲房没留在卧房,将全部时间给了初次见面的父子。谢骛清趿拉着皮拖鞋,离开浴室,半靠在床头,看着从摇篮抱出来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凤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妈妈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声对继清问。

“日后,要孝顺她,”他对儿子说了第二句,“照顾她。”

小人儿攥住他的手指头,攥得极紧。

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两人,沉浸在这种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里。谢骛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这样大一个孩子。他俯身下来,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奶香渗入他的骨血。

战场残酷,他无法带一个孩童在身旁。

战区的人都选择将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战场,则托付给友人、红区的老乡家寄养……有人自此再没见过亲生孩子,骨肉分离。与之相比,继清已是幸运,有能照料看护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带你回贵州,”他轻声道,“去看家里人。”

自鸦片战争被割让给英国人后,香港人既不认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还是沿袭了广州的民俗文化。这几年来这里的人除了为避难,就是想赚钱糊口。

他趁继清睡了,离开公寓,独自踟躇在香港最繁华的皇后大道上。

此处黄包车夫喜好戴个大斗笠,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长裤,三两聚在一处等生意。

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吹着小号,正在街道正中游行。因香港气候炎热,印度兵们戴着头盔,上身军绿短袖,光着腿穿着高筒长靴,踩着白色小军鼓敲出来的步点,在军官英文的号令下,立正、整队。

民众围观一旁,谢骛清隐在人潮里,在一个石柱子下听人聊到关外,谈论关外战争。他在北伐前,长住广州,精通粤语,听得懂。他两手负在身后,听寻常的租界民众忧心内地,是否会像印度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说到后头,竟开始争论是做英国殖民地好,还是被日本人占领更好。

戴着礼帽的年轻男人,现身石柱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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