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入宫闱(1 / 2)
女眷入宫的车马自睿华门入,李瑽听着车轮轧在青石路上的辚辚声,撩起车帘,外面天色不过刚明,重柳淡烟尚不分明。身边侍女取了小金猊点沉水香,篆文缕缕升起。
车下已有宫侍跪伏,她抬头看了一眼被宫檐割裂的天空。
领者长长的“起”声在夏末的空气里回荡,睿华门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宫门前的侍卫皆低垂了眼光,示以恰当的尊敬,掌灯的宫人正沿着青石路一路熄灭一夜的灯火。这样静,半点鸟叫虫鸣都没有。
肩舆穿过无数不辨面目的宫苑,在青白与玄黑宫廷中行走,秦宫的色彩庄严而黯淡。除了昭仪宫中的女史,没有人与她说话。她到达时,李徽静仍坐在镜前,任宫人执了鎏银的海榴镜向后照着精心挽起的发髻,金缠起连串的赤石榴在发间熠熠生辉,她要梳许久的发,从凌晨梳到天明。镜中人华贵且陌生。镜中另一个李徽静正对着她蹙眉回应,她依稀从中看到青葱年华一点倒影。恍惚间,那倒影隔着如水的镜面对着自己微笑。
“阿姊。”李瑽轻声唤。她们并不是同胞姐妹,昭仪是侧夫人生的,她们素日并不亲厚,自昭仪被选进宫中后,她更是再未见过她一面。
李瑽在旁静静等着。宫中女子寂寞,每一次妆扮总要数个时辰,用尽奢华靡费的手段。
“还是素些的好,满头珠翠没的压人。”她回转身看李瑽。二八年华娇女,鬓边只簪着一支玉色白鹤仙,正是人面花开两相宜,却又格外清冷。她只暗自心惊,四年离开之前,她这位妹妹还只是童稚可爱,如今却越发显出她的北人血统,如同慕容夫人生前骇人的美附生在了她女儿的身上。
“你这倒很合时令,我倒喜欢,只怕旁人觉得太轻慢了些。”李昭仪挽过李瑽,道,“青荷承早露,妹妹正是这样的美人。”
身边侍女会意,重又换上一应钗环首饰来供挑选。
头面一换,侍女忙为李瑽改妆。“怎倒像是哭过的?眼睛也红了。”
她低声反驳:“是比平日起得早的缘故。”
李昭仪笑:“只是请你来做客,怎么这样委屈!”
“我怕自己蠢笨,给阿姊添乱罢了。”
“这怎么会。”李昭仪笑一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边花。“还要留你长久些才好呢。”
“大姊姊愿意瑽儿留多久,瑽儿便留多久。”
昭仪身旁女史热心赞叹道:“如小娘子这样品貌,在这宫中,哪有旁人可比肩。”
那话让她心中一凛:“阿姊就要美上许多许多,皇上不是说阿姊像高山上的云那样美么。”
李昭仪笑起来。“若是圣上见了你,就说不出那番话了。”
“我是来探望姊姊的,姊姊为何这样戏弄人!”她心下惊慌,满面绯红,作势要恼。
正此刻,一黄门上前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务必带自家妹子再走一遭呢。”
李昭仪闻言笑道:“我私底下请自家妹子来消闲,她老人家也不放过。罢了,瑽儿,难得你来。随我觐见太后娘娘去。”
当今圣上乃已故孝端元皇后所出,太后的亲子实为前废帝,并非当今圣上生母。
“自家孩子还行什么大礼呢,过来让哀家瞧瞧。”李瑽应太后之声向前,此时两人距离稍尽,李瑽看得到她鬓边的一缕银丝,虽有散末花染饰过,仍不能掩过。
“这孩子可真生得好极了,”太后笑言,“你们皆说徽静就是那一等一的美人,如今你们看如何?”说着,太后又示意李徽静上前来。
李徽静闻言笑道:“太后娘娘尽拿人取笑。我们如何和您比。”
“看看,我赞她妹子好容貌,她倒心里吃味了。”太后叫两人并肩立着,众人看时,昭仪清丽妩媚,而李瑽与其姊不同,虽尚稚嫩,却是个标致中见清冷的人物。虽是姊妹,倒并不十分像。
众人言笑晏晏,她茫然盯着殿中的光影似水般流动着,旁人的言语似是忽近忽远地飘入她耳中:“你这幼妹可曾字人?”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目视昭仪,昭仪却掩唇一笑:“家里最疼爱的就是我这妹妹,爱得如珠似宝,多少人提亲都不中意。我说想她,向家里求了不知几回,才肯放进宫里给我瞧一眼。”
旁人的笑眼针尖似的戳在她身上。她抑下心中怒气,红透了面颊,只笑辩:“姊姊说那般,是拿我取笑呢。”
太后却似极喜爱她,又令她向身边坐好,转头向昭仪道:“你日日面圣,身边那般热闹,我这儿却缺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物。我们老人家实在寂寞,不妨让你妹子随哀家住些时日。”
昭仪似是大不情愿,而李瑽却是拿定了主意,昭仪是宠妃,在她身边,总免不得面圣,并不是个清净地方。“太后娘娘要瑽儿陪伴,是瑽儿的荣幸,不过太后娘娘须允瑽儿一件事。”
“瑽儿休得——”李徽静正待开口却被太后挥手打断。
“小孩子家,但说无妨。”太后看着她。
众人见李瑽似是踌躇片刻,终是低头娇声道:“我想要太后娘娘养的兰花。”太后素爱花草,对宫中所植兰草更是颇为自傲。殿内一众人闻声皆笑起来,太后更是提起兴致,直道:“你爱花,这倒巧。随你喜欢哪样,都给你带回家去。”
昭仪目视李瑽,见她笑靥尽显小女儿情态,温声慢语讲凉州的灯节和家中伺弄的花草,心中念头随之沉寂下来。
“六哥这时辰该过来请安了?”太后身边筠舫姑姑开口。正当此时,殿门首传来报声。李瑽见太后面上笑意与先前又是不同,便知眼前这人正是太后亲自抚养的宁王元澈。未及打量来人,她便随众人起身见礼。
秦盛于水德,前废帝所出诸皇子名皆从水。这位亲王十分担得起一个“澈”字,清逸俊秀,风姿高落,乃是澄净得生了光一般的人物。
京中皆言“莲花若六郎”,到底如何人物殊绝?作如是想,李瑽抬眼,宁王却也正打量她,两下交会,她忙调转目光。
宁王却似有些发怔,未再开言,只向太后请安。
片刻,筠舫姑姑在旁笑道:“六殿下今日这般沉静。”
宁王辩解:“我如何敢当嬢嬢的面唐突贵客。”
众人又笑,忙指李瑽是昭仪的亲妹,她只好又欠身一行礼,他也起身示意。
“他言语肆意惯了,瑽儿你也休怕他,”太后又道,“六哥倒是最会照应人的。”
此时众人心里通明,筠舫姑姑见状道:“我们这儿都是老人家,难得有小娘子这样好人物。依奴婢想,留到明年灯节才好哩!”
李瑽就此在宫中认真住了下来。她是客人,并无差使,每日只是陪太后与后妃们消遣,宫中女子寂寞,听闻她是凉州人,便渐渐聚拢来,听她讲些西凉边城的故事。她见识了宫眷的处境,入宫后只深居简出。她的居所是太后宫中一处小小暖阁,她立在窗前时,恰能看到窗外宫侍执着长竿清除最后的夏蝉——太后喜静,不准有蝉声喧扰。
此时窗前一迭纸笺正迎着风轻轻飘动,其上搁了几粒莲子。她低头看着,玉琢的莲子晶莹碧透,莲心映着雪色的纸笺也一抹碧色,格外清润。
李瑽拈过几粒,呼唤她的侍女:“嗳,眠月,你来瞧。我若不识,几乎当了真莲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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