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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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商细蕊真的不在。腊月红要参军的事已经确定下来,这几天在水云楼就很不好过,商细蕊带头冷待他,其余人也不敢和他说话,故意不排他的戏,让他日日在戏班里受煎熬,只盼着程凤台赶紧带他去部队上。程凤台三天两头来一次,说两句话就走,却没有启程的消息,其实只是为了来看商细蕊,看看这个小王八蛋要怎样做了结。程凤台不是没有警告过这是越不得的一条线,商细蕊就是故意的,在外面受了大委屈,拿他当出气筒呢!完事了一句话也没有,往地上一抛,冻了他半宿!他欠商细蕊什么了?要受这罪!真是白疼他那么多年!

腊月红与程凤台谈话完毕,送程凤台到门口。门口正也有一辆汽车和两个人,是安贝勒与周香芸。安贝勒死活要把周香芸拖上车,要带他去“玩”。周香芸这几年吃得好,长了力气,一手扒着电线杆子,说什么也不肯去。腊月红瞧见,皱皱眉头,另让出一条路,说:“二爷这边走吧。”周围来往也有其他水云楼的戏子,都视若无睹的。本来就没人肯为了一个周香芸去吃罪安贝勒,后来有了商细蕊的话,说不管手下人的私生活,旁人就更不管了。还不如无干的戏迷见到,会回头多看一眼。

程凤台什么时候都见不得欺男霸女的事,再见那些戏子们事不关己的模样,更是激怒了他,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可真没心肝啊!程凤台撇下腊月红,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安贝勒跟前:“贝勒爷,干嘛呢?人来人往的多不好看啊!”

安贝勒眼皮子朝他一翻:“程二爷。”手下不禁松了一松,周香芸趁这一瞬,甩开安贝勒就躲到程凤台身后去了。安贝勒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怪笑起来:“程二爷的手伸得可长!师父徒弟一锅炖!风流!啊?真风流!”

程凤台和这玩意儿说不上人话,笑道:“不管一锅炖几个吧,锅里的一犟,滋味就夹生了。”安贝勒被堵得没话说,程凤台拱手道:“玩笑!都是玩笑话!贝勒爷,今儿对不住啦,这非得往我锅里跳,你看看。”程凤台笑了一串,一手搭在周香芸肩上,二人就上了程家的汽车。

周香芸一次两次被程凤台搭救,无地自容地绞着手指。他这么不争气,招人耻笑,全是活该,程凤台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说,只发出一声长叹,开车在外面绕了一圈,把周香芸送回大杂院了。

程凤台忘记水云楼是什么地方,唱戏的又是什么圈子,这么一点不足为道的小事,第二天全走了样。商细蕊耳朵聋着,闲话却是一句也没漏听,外面说程凤台嫌弃商细蕊耳聋,更嫌弃商细蕊勾兑日本人,和商细蕊不好了,但是毕竟走到了弯路上,一时之间无法从龙阳之好中抽身,便另外发展了新秀周香芸作为对象。这不是,竟然从安贝勒嘴里夺人了呢!商细蕊听到这话,喉咙里发出哈一声笑,一拍桌子,一晃脑袋。程凤台对他感情有多深,他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这些话当然不会信,但是这些话也不是白说的,他自有用处!可怜周香芸听到传言相当不安,找了个商细蕊耳朵好着的时候企图解释清楚,商细蕊听也不要听。其他戏子还净吓唬他,说他和班主的男人不干净,迟早要被班主发作打死!

等程凤台下次来水云楼找腊月红扯淡,商细蕊就不躲着他了,冲上去推走腊月红,说:“你还有脸和我闹别扭!背着我干了什么事!以为我聋了不知道?啊呀!太对不起我了!”又叫:“小周子!贱人!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周香芸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不敢上前。然而程凤台一眼看穿商细蕊的心机。商细蕊以为找个茬子无理取闹,就能把他的过错抵两厢抵消,不再提了。他一直是这样,犯了多大的错,胡搅蛮缠撒撒娇就能过去,那头是金子铸的,低不得!程凤台本来气消得差不多,这一下又火冒三丈!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掉了。

这以后,程凤台连腊月红都不找,无声无息好几天,真动了大气。商细蕊彻底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向人讨主意,自己在那团团转,鼓起勇气给程凤台打电话,电话传到是田先生,程凤台听都不听,接下来是商先生,程凤台更不理睬。轮到有商细蕊的戏,小戏子们就来报告,说程二爷在包厢里看着。商细蕊一唱完,还没下台,程凤台就起堂走人,一分钟也不耽搁。商细蕊傻眼了,外人净以为戏子自有一套奉承人的手段,哪知商细蕊堪比娇养的少爷,人际方面从来被捧得很高,做错事说错话,自有人给他递台阶,替他从中转圜。和程凤台闹的这出见不得光的事,又赶上耳聋,样样都教商细蕊束手无策,真是愁死了。

这样一直僵到三月,就在惊蛰那天,商细蕊聋着耳朵上台了。他现在排戏没准儿,几时耳朵好,几时就上台;上台的时候还好着,唱一半不灵了,他就停下等好了再唱;一时半刻好不了,转身下台的时候也有。戏迷们都很体谅他,天天买着水云楼的票,好比憋宝一般满心盼望着。今天为了讨惊蛰这个节气的彩头,取惊雷炸响之意,商细蕊听不听得见都要唱的。上得台来,长衫素面,身后黎巧松一把座椅一把琴,腰里别着一支笛,清清淡淡的布景清清淡淡的人,张口先说两句体己话,他说:“众位都知道我耳朵伤了,蒙您不弃,多大的风雨也来捧我。谢谢了!”商细蕊不习惯真容示人,好比卸下了铠甲,他腼腆地朝台下深深一鞠躬:“不瞒您说,今天一早起,耳朵就没缓过劲,丝弦多了搅得我心乱。因此不敢铺张,行头粉墨也不用了,换个法儿给各位进戏,好与不好的,您只当是瞧个新鲜,多包涵吧!”

商细蕊这是要素着唱。一副嗓子配一把琴或一支笛,在文人雅士的聚会上常有,说是删繁就简,其实更考验功底。可是文人聚会,玩的是清雅其质。老百姓来看戏,看的是份热闹声色,没见过清唱还能卖票的!不用说,等第二天准有同行要骂街,骂商细蕊省花费,有那么大脸一人撑起一台戏,忒把自己当个人物,挣的黑心钱。

下面座儿没有鼓掌的,没有叫好的,也没有离席的。商细蕊向黎巧松打个手势,先上的昆曲,一字一字娓娓唱来,乘着悠扬笛声,别有一种醉人。程凤台生在江南,却是一句也不懂,只觉得嗓音舒服,咬的尖团字也好听,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要不说,谁能听出来商细蕊的耳朵不利索?反正程凤台听不出来,想必座儿上也听不出,因为大伙儿都坐得定定的在那入神。

商细蕊耳朵不得劲,他也不想让嗓子好过了,中间饮场数次,歇了一刻,足足唱满两个小时,并把杨宝梨周香芸等小戏子唤来配戏,挑孩子们擅长的曲子唱过之后,向座儿介绍了各人的来历和长处。程凤台在包厢里看着,他还在和商细蕊生着气,却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痛惜。程凤台看出,商细蕊这是怕自己不成了,见缝插针利用自己的名气在提携后辈呢!只有真正热爱一项事业,才会这样无私,才会甘愿让人踩肩膀。他实在是有很多的优美品格为人所不知,为人所误解。程凤台再想下去,就要忘记和商细蕊生气了,愣了会儿神,到散戏的时候,程凤台手插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忽听得台下一声炮仗响,不,不是炮仗,大年过去不久,炮仗听多了,他才会误以为是炮响。

程凤台猛然回头往下看,看到商细蕊往后倾倒,一股血瞬间浸透他半边棉袍,接着人们逃的逃,叫的叫,又有人四面八方围住商细蕊。程凤台疯了一样往下跑,趟过人群跑到商细蕊身边,把他捞在自己怀里。那血汩汩往外淌,透过衣裳浸湿了程凤台的皮肤,浸到心口里。后台人们冲出来,喊着捉凶手,喊着救班主,程凤台也像耳聋了似的全然不觉,他足有好一会儿是没有神志的,直到任六来拉他:“二爷!二爷你撒开班主!这得送医院啊!”拉了两次,程凤台蓦然惊醒。

任六又去拍商细蕊的脸:“班主,班主!咱撑着点儿啊!这口气不能往下咽!”

商细蕊睁开眼,呼出一口气,脸色煞煞白:“我去你妈的……别放他跑了!”

凶手在散戏的那一刻,光明正大站到商细蕊面前,朝商细蕊开出一枪。幸亏是谢幕,今天且没扮戏,商细蕊有着正常的警觉和身手,凭着直觉一躲,子弹连骨头带肉啃掉一小块。假如赶上在戏中,商细蕊扮上妆,灵魂出窍全神贯注的,这一枪是绝无生还可能了。

医生动手术清洗伤口,把碎骨头夹出来,搁在搪瓷盘子里端出来给亲属看上一眼。其实不过米粒大小的几点渣子,程凤台眼睛往搪瓷盆里的东西一瞥,浑身就是一紧,呼吸都噎住了,连忙扭头。商龙声和小来也看了,商龙声拧着眉毛没说话,小来早哭成个泪人。跟到医院来的水云楼几个戏子依次看来,发出阵阵惋惜的声音。一会儿商细蕊从手术室推出来,麻药劲还没过,睡得死尸一样让人难受。护士请家属签字缴费做医嘱,程凤台一句也没和商龙声商量,自就去了,商龙声也没有在意。程凤台的脾气,见到医生就有很多话要问,例如有没有后遗症,术后有没有忌口等等,他还没有问完,商细蕊就醒了。

商细蕊一醒就开始吹,说:“那人还没来得及拔枪,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觉得蹊跷,怎么蹊跷呢,就是杀气。得亏是我,换个一般人,没有半辈子的江湖经验,今天非得死这不可!”

商细蕊被麻醉剂迷晕了一个小时,一说话,喉咙都是哑的。商龙声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哪来的半辈子江湖经验?”他伸出手,轻轻捋一把商细蕊的额发,他难得做出这样表露感情的举动:“省省力气养伤吧!本来就聋了,这下胳臂再坏了,看你怎么唱戏!”

小护士在旁往针筒里吸药水,听到这话便笑了:“原来先生是唱戏的!我说呢!从没见过麻醉刚醒就能说这么多话的人,嘴皮子功夫够绝的呀!”说得商细蕊不好意思了,挨过一针,不再多话。其他戏子们便觉着自个儿多余,告辞说改日再来探病,留下小来与商龙声两个闷嘴葫芦,病房里静得很,商细蕊又困了,刚刚合上眼,程凤台回来了。

商细蕊一看到程凤台从门口走来,两行眼泪先往下落,然后“啊”的一嗓子,好比又中了一弹,呻吟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二爷!”

程凤台身上的衣服留着干涸后的商细蕊的血迹,脸色很憔悴,听见这一嗓子呼痛,真是受惊不小,两步飞奔到跟前。商龙声也受到惊吓,连忙立起来给程凤台让位,刚才一直都好好的,还净在吹牛,怎么说嚎就嚎上了?

程凤台跪在床前摸商细蕊的脸:“疼啊?很疼啊?”

商细蕊边流泪边说:“疼死我了!”

于是程凤台也跟着疼死了,脸颊贴着商细蕊额头,非常痛苦地喃喃道:“要命了要命了……”没要了商细蕊的命,倒要了他的命,那个肝肠寸断的样子。

商龙声好像有一点明白过来,转头看小来。小来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商龙声暗说你们俩好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上他的当呢?又觉得弟弟太不懂事,这样存心折磨人,损阴德的,便劝道:“麻药刚过是会有点疼,子弹没打在肉里,没要紧的,二爷不必……”

话没说完,程凤台又痛又怨地一抬头:“骨头都掉渣了!哪能不要紧!”往下咽了话,气愤道:“大哥回去歇会儿吧!我在这看着商老板就够了!”

商龙声受到顶撞,但是一点儿也不生气。就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上着商细蕊的当,被骗的真情实意,万死不辞,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做哥哥的只有替他高兴罢了。

商龙声和小来走了。商细蕊哭得吃力,脑门子一层汗,头顶住程凤台一蹭,汗水眼泪全蹭在人身上,闷声说:“二爷,看到我这样,你解恨了没有?”

商细蕊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是活活剜程凤台的肉,程凤台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也落下了。

第120章

报应来得真快,等到凌晨,麻醉药散干净了,伤口真的开始疼。真的疼了,商细蕊就不哭也不叫了,他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沉重缓慢的喘息,好比雪地行路,一步一陷,非常艰难。程凤台半靠在病床搂着他,那气息喷在脖子里是烫的,程凤台怕他发烧了伤口要感染,起来想喊医生,衣襟却被商细蕊捏了个拳头牢牢攥在手里。

程凤台在他耳边轻声说:“商老板,商老板?松开手,我喊医生过来看看。”说了好几遍,怕他听不见,便轻轻拍他的手背。商细蕊终于松了一松,只那一瞬,又紧紧攥住了,说:“别给我用止疼药。”

程凤台愣了愣:“疼成这样了不用药?”

商细蕊嘴里含糊:“止疼药害脑子,唱戏会忘词。”

程凤台替他掖了掖被子没说话。商细蕊有种文盲式的愚昧和顽固,就是好着的时候,和他也未必讲得清楚道理,程凤台找到医生,照样把止疼药用下去,不然疼得睡不着觉,可怎么养伤呢?打针的时候商细蕊眼睛睁开一条缝,觑着针管里的透明药水。程凤台说:“消炎针。”商细蕊安心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小来收拾了商细蕊的日用品带到医院。商细蕊睡熟过一觉,气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靠在床头由程凤台喂他白粥和肉松吃。程凤台下巴冒出一层青胡茬,眼白是红的,神情很憔悴,全然没有往常意气风发的样子。除了陪床一夜没有休息好,多半也是内心煎熬的缘故。他一整夜时不时的摸商细蕊额头监测体温,盯着盐水瓶没有敢合眼。直到早上醒过来,商细蕊也没有发烧的迹象,还能吃得下稀饭,程凤台才放下心。

商细蕊吃了白粥擦了脸,就要撒尿。小来虽然打小服侍他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伺候到那个份上。程凤台便笑道:“小来姑娘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有事再打电话给你。”商细蕊朝小来一点头:“有来探病的都回了,七嘴八舌的,来了我也听不清。”小来答应着走了。她走了,商细蕊轻轻蹬了程凤台一脚:“快!憋不住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说:“你是伤了肩,不是断了手,哪怕断了手这不还有另一只吗?”埋怨归埋怨,仍然掏鸟端尿壶在所不辞。商细蕊一边尿,一边瞅着程凤台,想问他昨夜在医院陪了一宿,今天也不回家么?又怕一问出口,反而是给他提了醒,他就抛下自己回家去了,索性无情无义倒好了!

商细蕊这样吃喝拉撒睡地养伤,便是耳朵听不见的时候,也要缠着程凤台给他说走货路上的故事。入睡之时,拳头里一定要攥着程凤台的一片衣襟,又或是手指勾着他手表的带子,这就样,把程凤台的心也攥住和勾住了。到了第三天,商龙声与小来再来医院,齐齐吃了一惊,程凤台居然还穿着那件血衣没换下去呢!他是真的衣不解带在这照顾了三天!

商龙声实在看不过眼了,说道:“三儿有起色多了,二爷快回家换过衣裳歇一歇,我在这盯着他。”再不回家一趟,是不像话了,二奶奶准得急出病。程凤台递给商细蕊一个带着可怜劲儿的眼神,从他手里抽一抽衣裳的下摆。商细蕊此时耳朵正不利索,看出程凤台要走,直起身子就急眼,被商龙声的目光狠狠镇压回去,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指肚子捻一捻程凤台的衣角,放手了。

程凤台不与商细蕊说话,反正说话他也听不见,二人目光一碰,程凤台做了个口型:明天。商细蕊嘴角向下一压,做了个不高兴的表情。当着旁人,再露骨就要不好意思。程凤台握了握商细蕊的手,与商龙声告辞。

单人病房里静得很,商龙声与小来两个闷嘴葫芦,瞅着商细蕊个聋子干瞪眼。大多数耳聋的人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三个人默然半晌,商细蕊熬不住了,一掀被子翻身站起来,下床抻胳膊拉腿活动一番,期间不慎将拖鞋踢飞一只,他不用别人捡,自己金鸡独立一跳一跳地跳过去穿上了,又推开窗户,探头去吸那窗外的冷空气。商龙声与小来默默无语的目睹他蹦跶一阵,商细蕊忽然说:“哎?你们说说话,我耳朵好像有点明白了。”

商龙声开口说:“做什么把程二爷困在医院里?他是有家室的人,光守着你,家里怎么交代?”

商细蕊望望商龙声,搓搓耳朵:“不行,还是听不见。”

商龙声说:“你该懂点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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