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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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穿戴整齐,不敢下楼,先把小来喊过来:“去看看,大哥消气没有。”

小来挨挨蹭蹭的不肯,被商细蕊撵着去了,回来说心情还好。商细蕊这才牵着程凤台,谈笑风生的出现在哥哥面前,热心的要替哥哥安排住处。程凤台微笑不说话,没有留商龙声在小公馆的意思,就怕他一个没瞅见,小戏子又挨了打。商龙声也不愿意住在他们俩的温柔乡,说:“我上老宅子住去。”

商细蕊说:“老宅子让水云楼的孩子们住着了。锣鼓巷的屋空着,水电都是现成的,住那合适。”老宅是商菊贞留下的产业,房子连屋带院的还不小,商细蕊近水楼台给占去了,商龙声作为嫡亲的长子,居然也无丝毫不满,可知兄弟俩感情是真的敞亮。

商龙声点点头,商细蕊喊小来:“今晚的戏你不用跟着,去替大哥收拾屋子。”他并不考虑小来的意见,就要送商龙声去锣鼓巷安顿。程凤台开车,商细蕊就往副驾一坐,小来浑身僵了一僵,和商龙声并肩坐到后排。

车上哥俩很随和的聊天,程凤台一改往日的健谈,话不多说,他对这个打人的哥哥还是有点不满。快到地方了,商龙声毫无预警地说:“这几年,蒋梦萍也在北平?”

商细蕊含糊一声,脸色有点不大自在。

商龙声板起面孔:“不许你找她的麻烦。”

商细蕊心虚得眼神乱飘。程凤台抿着嘴在那偷笑。

程凤台就快要走货去了,这两天是特意的和商细蕊多待一会儿。送商细蕊去了戏院,在座上听了他的戏,等下戏陪他回后台,就听见楚琼华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骂人。《梨园春鉴》算是传遍了,后台也有戏子在说。楚琼华同是被流言蜚语苦得不轻的人,听见这起胡咧咧的话就要火冒三丈,平时议论他,他的怒就成了恼羞成怒,总归骂不响亮。今天议论商细蕊,正中他的下怀。为报答商细蕊的关照,也为了自己的声誉,楚琼华毅然决然把后台那几张破嘴干翻过来,他说:“小梨子!把门锁上!别再让人跑了!做人不能太没良心!别人传瞎话也就罢了!你们眼见着他是这样的人?吃着他挣来的大米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赶明儿把他说倒了,你们留着好牙好口嚼糠去!”“各位好大的老板!睡的老爷太太比他多了八倍!人家是五十步笑百步,您们好,自己跑远了三里地,倒有脸扭头笑话别人!”“捂紧着点丑事吧!别叫人抖出来!有你们臊的!”“可惜角儿不够大,真有丑事也没人稀罕写呢!”如此等等,虽无脏字,胜在气势。沅兰等人也在帮腔,骂到后来,楚琼华砸了一只杯子。

商细蕊对于戏班的政治是借力打力,所以戏班乱而不散,虽然内斗得厉害,对外却也很有杀伤性,每一个戏子放出去都是一条疯狗。楚琼华本就有几分泼性,现在也是彻底磨练出来了。商细蕊缩在帘后听了一阵,撵走了服侍他的跟班,悄悄地对程凤台说:“让他们斗完了我们再进去,我们先去找杜七!”程凤台笑道:“好,楚老板今晚可够出气了。”

杜七在包厢里,不看到最后一出是绝不会挪屁股的。看见商细蕊进来,吃了一惊:“哎呦!没卸妆到处跑!怪吓人的!”对于程凤台,他只当看不见:“我推了牌局过来的,急着找我什么事?”

商细蕊便问起雪之丞的事情,杜七碾了烟头:“《梨园春鉴》,对吧?哎,我说不让你知道,你免不了还是知道了。雪之丞呢,是九条家的儿子不假——你不要着急,两国开战,我不会交敌国军官朋友,这里面有个缘故。雪之丞从小就被昆虫学家的姨父过继去了,四岁就去了欧洲,和本家没有来往。现在打仗了,九条家的儿子不够用,强把他招来充数,他不愿意,还挨了他哥哥的嘴巴子,这是我们都看见的。就是挨了嘴巴子,他也不愿意打仗!前些时候跑去热河躲事了。蕊哥儿,你说说,这样的人,难道因为他的国籍,因为战争,因为惧怕流言,我们就不能与他做朋友了吗?”

程凤台听了这席话,脑门子是懵的,慢慢倒吸了一口空气,靠到椅背上揣摩杜七的逻辑。他以为杜七人情练达即文章,是个人精,谁能料得到,能和商细蕊玩到一起去的,果然他妈是一路货!杜七的骨子里,仍然是古代文人任尔风霜雨打,我自问心无愧的格调。他不想想看,以商细蕊的身份名气,无中还要生有,有了影子的事,能说得清楚吗?况且偏偏又是和日本人!谁会细究这些隐情!谁会相信这些隐情!

杜七还在那说风凉话:“那个写书的人,我不会让他好过。你呢,也不要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就像这热茶,越摸越烫手,搁着过阵子,自然就凉了。”

商细蕊被杜七说得绕进去了,心里觉得窝火,可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都是造谣的人不对,杜七和雪之丞,没有错。让他生出一百只耳朵一百只眼睛,像大姑娘一样谨言慎行防止流言,他做不到,哪怕早一步知道雪之丞的身世,他也不会拒绝这个戏迷朋友。倒不是说他有多重视雪之丞,和流言之祸斗了小半辈子,总是处在被中伤的境地,心里早已憋了一股怨气。躲着流言,就等于是向流言低头了,这一低头,之前所受的冤枉气,就更加的冤枉,之前的倔强,都成了白费的坚持。商细蕊只能把脊梁挺得直直的,脸皮磨得厚厚的,只能任凭别人污言秽语,假装不在乎。

商细蕊挥挥手,说:“在这行里十多年,不差这一桩了。得了,我去卸妆,等会儿咱们吃夜宵去!”他要走了,程凤台还坐那盯着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凤台。程凤台霍然站起来,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热茶灌到杜七嗓子眼里,可是为时已晚,流言已成,听天由命罢了。

杜七察觉程凤台的目光,对视过去,眼睛里一片理直气壮的无知。程凤台被商细蕊拖走了,杜七回头看戏台,嘟囔一句:“毛病!”

第113章

临到程凤台走货前几天,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贯是对小丈夫又爱又恨的,夫妻俩刚刚口角分居过一阵,二奶奶已经慌了神,万事顺着程凤台的心。所以商细蕊继续扣着凤乙,察察儿继续念书,一切照旧大逆不道,不做变动,不过从程美心那借了几个兵来护卫家宅。程凤台少年时候远走他乡,内心虽然惶惑不安,总有着一股新鲜意气,像要去打江山。现在江山已铸,人也活懒了,胆子也活小了,拖家带口的全是他前辈子的债,年纪还轻,心已经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况且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驾亲征,是兵临城下,没有退路。这个心情,和商细蕊诉苦几句,商细蕊就要吹牛皮,说他过去跑码头唱戏,带戏班一直走到满洲国,比程凤台远了老鼻子了,过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杀,全靠他的机智。程凤台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不必拿出来没完没了。程凤台见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说了。

到临行那天,二奶奶抹着眼泪带孩子们送他至家门口,范涟开车来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车,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拦车,往车里一钻,帽兜摘下,是商细蕊。

商细蕊显然和范涟串通过的,抱怨道:“涟二爷,不知道多踩两脚油门,冻了我半天。”说着双手直接插到程凤台的衣襟,程凤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顺着衣襟一层一层往里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凤台取暖,摸到他缚在身上的手枪,薄片黄金,盐巴。程凤台不躲,笑道:“干嘛干嘛?当着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许耍流氓。”

范涟直在那笑:“蕊哥儿,你随意,别把我当人!”

于是商细蕊顺顺当当的把手孵在程凤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默默温存。程凤台按着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说:“谁来和你套近乎你都别搭理,上台唱戏唱完走人,你水云楼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脑子一泡浆糊!离你哥哥也远点,我一走,挨揍可没人拦着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凤台恨不得把商细蕊也缚在身上带了走。商细蕊睁开眼睛,手下用劲一掐他乳头,程凤台疼得一抽气,没好意思声张,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动,商细蕊的手就像长在他胸口了。

商细蕊说:“你废话真多!像一把空壳的机关枪,巴巴放了这一梭子!一句真家伙没有!说得我头都晕了!”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

商细蕊对楚琼华几番维护,并不是因为二人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全是由于楚琼华戏好,商细蕊爱才的缘故。只要戏好,在商细蕊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楚琼华站在风口里抽烟,白围巾一拂一拂好似披帛,脉脉不语的,是一个男版的活黛玉,下了戏卸了妆也是情态十足。商细蕊不得不承认他是北平梨园最好看的人,惹上这种麻烦事,压根不稀奇。

商细蕊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楚琼华就先说话了:“班主,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不知好歹。”

商细蕊说:“我发过话了,他们不敢议论你。”

楚琼华不屑的一笑,被冷风呛得咳嗽,他眼波轻轻一转,流水一样划过商细蕊:“班主,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打小唱旦的,练了这一身不男不女的做派,改不了。外人看着是个稀罕玩意儿,可我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商细蕊微微露出点目瞪口呆的样子,非常没法理解,居然有人会厌弃自己的造诣,厌弃自己吃饭的手艺。楚琼华脸上发起狠劲,掷了烟头,说:“我下了台,想当个真男人。为什么不行?班主,你说为什么就不行?”说着竟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商细蕊急忙握住他手腕举在半空。楚琼华刚出道时曾有过流言,流言说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约他开旅馆,楚琼华倒是赴约了,可是等到宽衣解带,办起事来却不行。富小姐转头把事情宣扬出去,说他是生面粉掺颜料做的看菜,使他沦为一时笑柄。商细蕊想道,楚琼华身上对女人不行,心里对男人不行,长了这么个好模样,其实干啥都不行,顿失许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对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爱。想到这里,慢慢松开楚琼华的手,安慰他说:“这没什么的,你多多的攒些钱,回头在水云楼挑个干儿子,我给你做主。”楚琼华又是凄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云楼如果还有两个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腊月红。商细蕊猜到他们闲不住嘴,悄悄推门进去,想捉几个出头的椽子削两下子,谁知他们已经改了话题,不再谈论楚琼华,正在说南京撤退,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宋。别看腊月红区区一介戏子,武生的戏码全是历史有关,经过杜七说戏,他现在也很懂了,说道:“日本人野心这么大,绝不会和中国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军队在外面,迟早作乱。哈哈,这可是个逐鹿中原的好时候啊!”

商细蕊热衷一切高谈阔论,听了长见识。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戏子发表的高见,不知在哪听见的一嘴,到后台来学话,臭嘚瑟,提起一脚踹在腊月红屁股上:“兔子都撵不上你还逐鹿!非得要我贴张纸条,莫谈国事?快滚去上妆!”他赶走腊月红,接着听师兄弟们清谈,大家也都觉得局势越发的不好,然而国运究竟如何,又不是几个戏子可以得知的了。

这事过去没有几天,南京的崔师姐拖儿带女找到水云楼后台。商细蕊得到消息,先去锣鼓巷接商龙声。商龙声遮遮掩掩的不许他进屋,而屋里居然有女人的声音。商龙声这回来北平,本就来得蹊跷,无缘无故小住下来,商细蕊现在怀疑是为了女人,不免替小来叹了口气,老实坐在院子里不敢乱瞧乱看。一会儿商龙声走出来,形色匆匆的,崔师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瑶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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