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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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四个那天晚上守角门,听到这丧狗叫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个卫卒忙说,“这狗才来头几天还不时叫唤,后来熟了,这宿院又没有外人出入,便极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没听到它叫。”

“先前,它叫唤了——”另一个卫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们放那个裱画匠进来后,我听着狗叫唤了一阵子。裱画匠走后,那一整晚便再没听见了。”

张用在一旁问:“这狗常日间都拴着?”

“是。”高壮门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谁先进来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该小人来替崔秀的班。小人到这里时,院门从里头闩着,敲了半晌,又大声唤崔秀,里头始终没人应,只有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头角门那里唤了两个卫卒来。我们又捶了半天门,仍没人应,那两个卫卒才用刀撬开门闩。小人进来后,先闻见一股酒气,而后小人忙跑进门边宿房去看崔秀,却见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着,鼻孔出血,嘴角挂满秽物,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忙去看其他人,满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闻见的那酒气是从崔秀房中传出来的?”

“嗯……不是,似乎是从前厅那里传来的。”

“那几个营造师常日都在前厅吃饭?”

“不是。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别端进三个小院里,从没有谁在前厅吃饭。”

“那天前厅桌上没有酒菜?”

“没有,跟常日一样,干干净净的。”

“你再仔细想想,那酒气是从哪里传来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两个卫卒忙去后边院子查看,临上前厅台阶时酒气似乎最浓……对,似乎是从台阶左边那几盆花树那里传来。”

“好!”张用笑着低头略想了想,又问,“中间这院子是白岗住吗?”

“是。”

“簿录上说,他的尸首是在井里被发觉的,井在哪里?”

“请随小人来。”

那门值引着众人出了月洞门,走进左侧墙角那扇小门,里头是一个小侧院,并排三间房舍,院子左边有一口青砖砌的圆井。张用过去趴到井边,朝里探头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着一只水桶,提柄上隐约可见拴着井绳。

他扭头问:“发现尸首时,桶也落在里头?”

“嗯。当时其他人的尸首都寻见了,唯独不见白作头。后来小人发觉水桶不在井边,便朝井里望了望,见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样东西。那两个卫卒忙去柴炭房里寻了条绳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坠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尸首,拽上去后才看清是白作头……”

“白岗的尸首现在哪里?”

“外头怕太阳晒,尸首存不住,便搬到厨房旁边这间柴炭房里了。”

张用走过去一把推开门,一股尸臭味扑鼻而至,柴炭旁边空上用芦席盖着一具尸首。他俯身掀开芦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是白岗。白岗原本身材干瘦,此时尸身却灰白肿胀,身边地上流了许多乌臭尸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张,露出发黄牙齿,齿龈也已经灰紫。

张用仔细看过后,盖上了芦席,转身问:“厨师庞七、厨妇蔡氏的尸首在隔壁?”

“是。”

张用随即出去,拐进旁边厨房。里头十分凌乱,门边一只小凳前一堆葱头菜叶蒜皮鸡毛,被踩得污烂四散。灶台上遍是油污,摆满锅铲、油瓶、盐钵、酱碗……墙边一张小矮方桌上摆着碗筷酒盏酒壶,两碗吃剩的菜,已经霉臭。桌两侧各一只凳子,凳子边各躺着一具尸首,一男一女。两具尸首也都已发乌发臭,嘴都微微龇开,嘴角残留有口沫污迹。

那个门值看着地下脏污,低声感叹:“蔡嫂原本极爱干净,见不得一点脏,每回她丈夫庞七整办完饭菜,她都要将厨房立即清扫干净,一刻都不愿拖。”

旁边那个矮门值忙也点了点头,应和了一声。

“哦?”张用望着地下尸首,又略想了想,而后回头问刘鹤,“刘殿头,我瞧这验尸簿录上说,菜里没有毒,毒是下在酒里?”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坛子碧香御酒来,原本是犒劳那几个营造匠。这对馋痨夫妻和三个贼门子也趁机伙在一处偷嘴,清明前一天我来看,还有两坛子,如今只剩墙边那小半坛子。仵作查过了,毒就是下在那酒坛子里。这对夫妻若不偷嘴,也不会这般短命。”

两个门值听了,一起忙惶愧垂头。

张用笑起来:“未必。”

“未必什么?”

“眼下还说不得,咱们去瞧其他尸首。”

那三个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带三间房,青瓦粉壁,黑漆门窗楹柱。正中一间大堂屋,左右两间小卧房。张用先走进左边小院,推开了堂屋门。

屋中十分宽阔,左边横摆一张长案,上头摆着笔墨颜料、一叠长幅画纸。右边一张黑漆八仙桌,上头摆着一套红瓷茶壶茶盅、一只白瓷酒壶、两副碗盏匙箸。三盘吃剩的菜,一尾残鱼、半碟腊肉、一钵糟黄芽。

两侧椅脚边躺着两具尸首,张用过去一瞧,是黄富贵和弟子陈宽,死状和厨师夫妇相似,尸首也已经有些乌臭。张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桥那里,自己还逗耍过这师徒两个,黄富贵当时那般疾言厉色,凛然难犯,这时却仰着下巴,龇着嘴,神色凝住几分寒碜悲怯,竟有些似冻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陈宽,则眉头紧拧,嘴角歪咧,如同笼里困兽愤然撞死于铁栏边。张用瞧着,心头不禁升起一阵诡谑荒寒之感。人纵有千种执拗、万般狂志,于生死之际,都只如一点雨水落于无边沙漠,哪里有丝毫可凭可恃?

他不愿多想,转身走到那张长案前,翻了翻那叠长卷稿纸。厚厚一沓,约有百余张,每页都已画满,皆是不断调改的艮岳楼馆殿阁草图。面上那张画得最工整精细,应该是成稿前最后一幅。虽未设色,纯以墨线勾描,却已满纸富丽雍雅。细看那些楼殿馆阁,无不精雕细构、极尽华奢,果然不负“富贵”二字。

不过,张用旋即觉到,这些楼殿都过精过奢,即便置于皇城宝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烁眼,放到这山水之间,更如绿树镶金、野草嵌银一般,物景两隔,素绚难谐。张用不由得笑起来,黄富贵终究是穷寒出身,只知堆富营贵,始终未能领会“丽质天生”四字。当今官家虽爱奢,却绝非蠢俗之人,尤精于艺文,其书其画,华而不失清,贵而能兼逸。黄富贵的画稿即便未丢,也难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转身,殿头官刘鹤在旁边问道:“若那成稿寻不回来,我拿这画稿去装裱装裱,不知能否应付得过?”

“否。”张用摇头一笑,随即大步向外,走进对面云戴师徒的宿院。

屋内布置和黄岐那边完全相同,只是八仙桌上摆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几截灌肠、半碟莴苣笋。云戴师徒两个尸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边,尸状也大致相似,只是面目表情略有差异。云戴眉头上蹙,既像忍痛一挣,又像是即将飞升。他的徒弟周耐,则五官撮挤到一处,似在拼命攥力,即将爆开。张用瞧着,笑了一下,这师徒二人,师傅一生散淡,临死如同蝉蜕。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个炮仗。

张用细瞧一阵,看不出有何特异,便走到画案边。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画稿。最上面一张,一眼望过去便和黄富贵的迥然不同。高楼大殿只有两座,且构造雄浑,样貌古朴,其他则皆是高亭远榭、低馆小轩,满图萧朴淡远,似有山野清风拂面来。云戴半生野逸,却始终只能在园林一隅略抒襟怀,此次得逢高山阔水,总算是荡开神思,意接天地,将平生志趣尽兴畅写了一回。

这画境倒是颇合张用脾胃,不过他立即想到,云戴这画稿去尽奢丽,务求朴淡,简直如同一篇无字劝谏文,恐怕更加难入官家之眼。

张用轻叹一声,见其他人跟在身后,都茫然望着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孩儿们,巡游第三院去也!”说着仰头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刘鹤面色顿时一变,程门板脸上也显出尴尬之色。

张用笑着走进中间那座宿院,一把推开堂屋门,里面飘出些秽臭之气。房中布局仍一样,只是没有尸体。八仙桌上,酒壶、酒盅、碗箸之外,摆着两样剩菜,半钵蹄子烩、一碟脂麻辣菜,还有两块焦蒸饼。一只白瓷茶壶摔碎在桌边地上,旁边还有一摊呕吐秽物,已经干凝。

张用回头问那个高壮门值:“你们进来时,这茶壶已摔碎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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