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2 / 2)
皇帝蹙了蹙眉,明黄色的襕袍折出幽幽的光,衬得灯下眉宇寒霜渐起。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道:“终究禁中,来去过于便利,岂不坏规矩?这样吧,朕命人带二位暂去别宫休息,有什么话,朕与师父私下商议。”
照理说师徒单独说话是很正常的,但孰湖凭借女人特有的洞察力,发现皇帝对这女师父仿佛不那么简单。看他的眼神,打量他们时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但对白准的夫人,却有说不尽的缱倦和柔情。
难道男人面对很熟悉的女人就是如此?孰湖转头瞧角虎,角虎愕着两眼看她,眼里的蠢相简直一泻千里。她眨眨酸涩的眼,无奈地移开了,对皇帝说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们怕嫂子吃亏。”
皇帝失笑,“吃亏?她是我师父!”
无方无意争执其他,直截了当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必麻烦。我问你,白准现在在哪里?”
皇帝不悦地冷了脸,“看来师父对朕似乎颇有微辞啊。”
有微词,那是一定的,白准为他奔忙,结果人不见了,不问他要,问谁要?可看他的反应,好像是知道他下落的。如今只有他这一条路了,无方为了套话别无选择,只得回身对角虎和孰湖道:“二位暂且回避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孰湖愣愣的,角虎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跟他出去了。
帝王执政的殿宇极尽奢华,连那梁柱都是髹金的。煊煌却没有人情味,这就是她的感觉。她看向他,曾经的徒弟,跟着她在沙漠中奔跑,晒得两颊蜕皮的徒弟,早就不见了,面前是位及九五的人君,是这中土皇朝的主宰。他穿龙袍,戴金冠,举手投足间不容质疑的尊贵,昭示着彼此巨大的落差。为什么渐渐变成了这样,于她来说总觉得像梦一样,可一切终究都是他的图谋,这个徒弟,她还是看错了啊。
她叹了口气,“明玄,我只想打听白准的下落。请你告诉我,祭天大典后他去了哪里。”
皇帝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师父为什么断言我会知道呢?他是独立的人,又是天定辅世的麒麟,谁也左右不了他。”
他打太极,令她很厌恶,“先前有人冒充他进飞来楼,我料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你是这里的皇帝,护国麒麟失踪,妖魅横行,难道你不管吗?你还这样云淡风轻同我说话,皇帝果然是皇帝,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想来是心中有底吧!”
笑容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冒充他入飞来楼?”
她说是,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脸上打转,“假扮白准,欲行不轨,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岂不让那妖孽得逞了?朗朗乾坤,没想到居然还有邪祟作乱。打斗中孰湖砍下了妖物的一只脚,只不过不知那脚是真的,抑或是又一重障眼法。”
宽大的袖笼中,皇帝的两拳紧紧握了起来。他说:“竟有这样的事?”然而忍不住一阵灰心,铺天盖地溢满了他的胸膛。
越渴望,越想得到,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面前的人,百样都好,他对她的感情,不是出于求而不得的嫉妒,也不是产生于一朝一夕。从钨金刹土的初遇,到后来他遁世,期间同进同出好几个月,那种感情是潜移默化的,有日渐沉迷的过程。为她一次注视,一个微笑,他可以暗暗欢喜半天。
可惜,后来的发展都是他促成,他算准了白准会入套,却没想到她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不露脸的妖怪。为什么呢,白准糊里糊涂又不着调,女人不都喜欢肩挑日月的男人吗?他以为她心念坚定,白准之流一定不能入她法眼,结果竟闹得这样不可收场。现在他想补救了,还来得及吗?
他手足无措,他心机深沉,是因为他爱得也深。之前绮艳的接触,在他单色的现世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了千万年的心脏,重新有力跳动起来,鲜活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这是瞿如或者其他人无法给予的。袖中的手臂,应付角虎和孰湖时分了心,被她用剑划伤了,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明明轻轻一拂就可以风过无痕的,居然因为是她的杰作,情愿忍痛,也要留下。这究竟是怎样一种铭心刻骨,爱得如此一厢情愿,想来好笑,却又真实存在,不容回避。
他垂眼看她的脸庞,精致,无懈可击,但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沉溺和松散的神色。他试图享受这种待遇,结果很快被她发现了,真是不可思议。急不得,要慢慢来,江山美人,前者已然在手,后者需要足够的耐心周旋。世上最难得的是真心,如果连她也属于他,那这趟人间之行,可算是大圆满了。
“师父知道河图洛书吗?”他静静看她。
无方皱了皱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你指的是这个?”
相传上古伏羲和大禹时期,黄河和洛河中各有神兽背负河图和洛书进献君王,能得此物,对他的地位当然又是一重加持。可那么多外在的东西堆在面前,他就真的能万古流芳了吗?
“你同我说这个,和白准有关?”她奇异地看着他,“难道你遣他去找河图洛书了?”
他抱胸说是,“我要那个有用。”
无方百思不得其解,以白准的脾气,就算要出远门,也不可能不回家同她打声招呼。她还记得他临出门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回去晚了,让她不要着急,难道是早有预感,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吗?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隐约的怒意,“你是意生身,愿你身正心正,别白白辜负了你的身份。”
他笑起来,眼里阴翳流转,“师父不要因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对我施加诸多条框。我已经入了世,三千红尘中各有运数,连神佛都不能插手。”
他说这些话,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来早就有这层寓意在其中。
初夏的夜,她竟觉得有些凉,“你欲如何?白准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很不解的样子,“师父言重了,我并未将他如何啊,不过派他出去办点事罢了……师父和护国鹣鲽情深,现在让你们分离,确实是我失策。但事出紧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师父见谅。”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深沉的算计,从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经察觉了。
细想之下依旧很让人尴尬,她不想再提及,但愿他那天的话只是病糊涂了,一时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太乐观了,他有他的坚持,执念之深,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计较太多,最后无非让自己难堪,她定了定心神道:“这长安城中还有邪祟,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是罗刹么?上次未能歼灭罗刹王,让他带着下属逃脱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罗刹出现,加上刚才假冒白准一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师父也无需太过介怀,这人间世界本来就妖鬼横行,有时候求同存异,也不是坏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刹祸乱人间是存同求异?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没有罗刹,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见她郁郁,笑道:“师父大概对意生身有些误会,有的意生身出现,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见上界诸佛也好,是本尊菩萨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则不然,他的形成可能仅仅因为神佛刹那的妄念,本来就不够纯净,红尘中打滚,七情六欲通体而过,只比寻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罢了。”他缓缓摇头,“小小的意生身,实在不堪一击,师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属于哪一种?”
他逼近一步,无方往后退了两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惧,“难道你不是意生身?”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凝视她,温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很多事都乱了,如同一头扎进漩涡里,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会是什么?世间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召唤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对新君是有感应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她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他却朗声笑起来,“师父怎么了?真个儿怀疑我吗?我当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你不必对我心生戒备,我待师父的心始终如一,就算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动你一分一毫的。”
可是他的话已经大大出格了,她寒声道:“你动不动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别动白准。”
他听后,脸上顿时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你说话算话,只要我不动白准,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无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觉得他越走越远,那么现在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骇起来,“白准究竟在哪里?就算是找河图洛书,也应当有个去向。”
他调开视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权力。师父不必一惊一乍,他好得很。”
无方问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杀心来。一起念,煞气开始纵横,腰间软剑嗡嗡作响,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他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你要杀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图洛书,你就要杀我?”
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绝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随着满室暴涨的暗涌,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了。
女人真是绝情啊,他笑得凄怆,“好歹我们做过几个月师徒,艳无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过喜欢你,在你眼里就是坏人,就该死?你夜半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一届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杀,悉听尊便,不过杀完了,想好怎么收场。”
还是道行太浅了,无方有些苦恼,哪天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现在这样,还没出手,砍刀先举在头顶上,对方有了防备,连暗箭伤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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