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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名思义,镜天华月楼极其适合赏月。客人全都坐在一楼,视野相当有限,却不妨碍他们从这名字联想到优美动人的夜景。

这座楼外观华美典雅,内部异常宽敞明亮。每逢明朗月夜,楼外清风微动,花影摇曳,天地间皎洁明净,愈显空旷开朗。它与遇仙楼相比,有其华丽,却没有那么浓重的富贵气息。三层一起使用的话,能够摆开数百张桌子,所以苏夜才把它称为“食堂”。遗憾的是,开宴当晚阴云满天,将天空遮的乌沉沉、黑乎乎,使人无从领会它沐浴在月华中时的美丽。

包括苏夜在内,很多人拿这场宴席和遇仙楼的夜宴相互比较。结论仁者见仁,但在苏夜看来,它们之间的最大差别是——这一次她要自己掏钱。

她并不吝惜钱财,也不胆小怕事,特意把场面铺陈的宏大气派。她部属当中,稍微算个人物的人物,都被她叫来赴宴。是以她几乎没请不相关的客人,但一眼望去,楼内依然济济一堂。

人影高矮不一,体型胖瘦不同。一张张面孔表情迥异,大多都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烛火光芒照在这些脸上,投下或浓重,或浅淡的阴影,像许多幅生动的人物肖像。

在这种时候,她和苏梦枕的区别体现的淋漓尽致。

苏梦枕冷漠孤傲,除非是必要的社交场合,否则从不参加,即使参加了,也多半冷淡矜持,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只能老老实实地崇拜他、敬畏他。苏夜则亲切到接近热情的地步,在人影中四处穿梭,不要钱般奉送笑容。但她再怎么笑容满面,和她说话的人仍不会忘记她是五湖龙王,也就不敢放肆。

她另辟蹊径,把开宴时间定在午夜子时。有人问她为何这么选,她说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蔡京等人今日必然心无旁骛,等候这场宴席终结的一刻,因而特意定在深更半夜,有心不让他们睡觉。这答案乍听令人无语,细想又有点道理,于是那人瞬间缄口结舌,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这位“有人”正没事人似的,在燃满灯烛的大堂中徘徊,犹如半个主人,同样不住微笑着,一一问候与会的英雄豪杰。此时,苏夜斜睨他一眼,恰见他背对着她,面对叶博识及叶博识的得力部下,“折戟沉沙”吴世作,客客气气询问他们的名姓。

方应看确实和她熟识已久,却应该没熟到现在这样。但他选择故作熟悉,她也只好配合他,或者说,不理会他。

五天前,他相当坦率地说,有桥集团满意她的选择,定会鼎力支持她到底,直到她雄踞南北,成为江湖上唯一值得一提的霸主为止。什么孙家、方家、白家、上官家,均不再重要。但凡它们敌视十二连环坞,便彻底失去得到有桥集团庇护的机会。

为表诚意,他还把蜀中唐门的“唐三公子”唐非鱼引荐给她,表示唐门无意与她相争,反而愿意向她示好,希望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这时候,苏夜第一眼瞥向方应看,第二眼便掠向唐非鱼。既然看见唐非鱼,她便不可避免地看见旁边的米有桥。

依照坐席安排,苏夜坐在中间,方应看坐在左边,而米公公自然在右边。张烈心、张铁树兄弟分立在左右两边,雕像般一动不动,脸上也毫无表情。这两张有如石雕的面孔,恰好烘托出米公公眉宇间的倦意。

场合越热闹,人越多,那股苍老疲倦的意味就越浓,再配合他身上散发出的老人味,任谁都不会忘记他已年纪老迈,可以用“风烛残年”来形容。

岁月乃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武功和权势在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米公公的倦意不知从何而来。也许他在宫中住了多年,见过无数起落成败,终于厌烦了这些暗伏杀机的场面。也许他地位不凡,平时总与贵人来往,所以不愿和乡野村夫打交道。也许他只是老了,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又时至深夜,才露出疲倦之色。

苏夜望着他,他垂下的眉毛便轻轻一颤。但他并没迎向她的目光,而是一脸出神,凝视着大门方向,似乎能看穿墙壁,看到门外长廊上的情况。

他和方应看均有朝廷身份,一下子成了这里的特别来客。正如苏夜所说,这毕竟是一件江湖事。若非两人和她的关系较为特殊,也一样不会在场。

苏夜瞧着他,忽地微微一笑。下一刻,米公公长眉霍然一扬,双眼精光四射,仿佛突然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但他仍未看她,只微不可觉地轻吐出一口气,好像一声叹息。

众人武功有高低之分,耳力自然参差不齐。米公公察觉异状时,苏夜已转身走向大门。她一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数视线钉在她身后,如同一群被灯光吸引的飞虫。

两名黑衣人走进大堂,一眼不看外人,只对苏夜齐声道:“雷总堂主到了。”

他们声音不甚响亮,却出奇清晰,比得上在别人耳边说话,把大堂中的喁喁细语压了下去。方应看亦随之回身,心想:“他们定是朱雀阴兵中的重要成员。”

他熟悉苏夜,不代表熟悉她每一名部下。他一边想,一边听苏夜笑问道:“还有谁?”

左边的黑衣人道:“狄大堂主,狄飞惊。”

右边的黑衣人道:“‘雷公’雷日,‘电母’雷月。”

左边的黑衣人继续道:“‘杀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带’雷无妄。”

堂中安静了片刻。客人们似乎需要点时间,才能消化这几个名字。紧接着,苏夜诧异道:“六分半堂的两位长老供奉……竟没来吗?”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她语调轻柔,却掷地有声。霎时间万籁俱寂, 偌大一个厅堂, 安静到不能再安静, 连最细弱的交谈声都不见了,仿佛大家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 只能用眼神表达想法。

龙王发话,部下当然不宜插嘴。但这种奇异的、似能传染他人的寂静,并非源于“自己人”。某些人一听这话, 心头便罩上浅浅阴影, 开始琢磨她的意思, 研究她的声腔,怀疑她会借题发挥, 给雷损点颜色瞧瞧。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天威难测、恩威并施……

一批意思相近的词语, 走马灯般在他们心底穿梭, 勾勒出令人生寒的形象。可惜, 这种形象并不适合苏夜。她的爱与憎、喜与怒,全部所来有因, 不会让人噤如寒蝉, 就怕哪天行差踏错, 惹她发作一场。

她问起六分半堂的元老, 不存在任何“意思”。她问, 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案,仅此而已。

这时便可看出,在场之人有多少真正熟悉她, 有多少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后者才会满心狐疑,猜测雷损有没有无意中捋了她的龙须。前者则处之泰然,听她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左边的黑衣人从容答道:“他们没说,我们也没问。”

苏夜哦了一声,莞尔一笑,也不追问“你们为啥不问,要你们有啥用处”,反而失笑道:“算了,人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难道我管得着吗?”

严格来说,这是她的地盘,她肯定管得着。但雷损已到,双方会面近在眼前。人人均精神一振,心想他总算来了,居然没人注意她的故作谦抑,微笑的继续微笑,板着脸的继续板着脸,还有人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好像这样就能透视到雷损似的。

方应看与米公公对视一眼,旋即举步走向她。他眸光深沉明亮,一碰上她背影,便柔和起来。苏夜没有回头,却有意等他,见他走到身边,才轻描淡写地举步,淡淡道:“我们出去迎接雷总堂主。”

两人并肩而行,其实是一幕相当奇怪的画面,调谐中透出诡异,诡异中又透出自然。尤其苏夜口称“我们”,更有种不分你我的暧昧感觉。说她与方应看订了婚,可信程度要比和苏梦枕高出十倍。别人若真的浮想联翩,也是理所当然。

与此同时,程灵素、公孙大娘,沈落雁三人款款起身,像约好了,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其余人等未得吩咐,安然留在原位,显见她不愿他们一涌而出,把镜天华月楼变作初开的集市。

但五人身影尚未消失,席间忽地轰然作响,到处都是座椅的移动声音。十二连环坞中人齐齐站起身来,不再与同伴交谈,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他们不发一言,默然肃立,大多一脸平静,静静等待龙王回归,贵客进门。

这仅是他们迎接雷损的方式,以示十二连环坞接纳六分半堂的诚意。可说不清为什么,这做派竟让人心悸。此外,方应看就在苏夜身侧,不前不后,乍一看,简直就像他也是十二连环坞的主人之一,也在这里拥有莫大的权力。

米公公长眉一抖,眉梢仍乖乖垂在两边,任谁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唐非鱼扭头注视他,发觉他八风不动,才轻轻叹了口气,把双手笼到袖子里。他们两人不曾起身,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却很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直到苏夜返回为止,他们就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如同被张氏兄弟传染了,也成了两只木然呆坐的泥俑。

他们犯不着向雷损表示敬意,苏夜也不会这么期待。事实上,她踏上长廊,绕到镜天华月楼前院时,脑子里早就没了米公公和唐非鱼。她眼力何等厉害,从大开的正门里,遥遥一眼就看到了雷损,以及雷损身后的六个人。

遇仙楼一战结束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雷损外表已恢复的七七八八,气色甚佳,精神状态亦无可挑剔。他不言不语时,仍具有过往的影响力,犹如一片雨云,笼罩着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此刻他面带微笑,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但想也知道,他的心情决不可能太好。

他此行只带了六个人,而非六十个,六百个,原因不言而喻。按道理讲,他应该把握住这仅剩的机会,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如何解读“仅剩的机会”,就因人而异了。

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均和气地微笑着,犹如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两人相互凝视之时,连时间都过得很慢,使他们能够把对方的神色研究透彻。然后,雷损顿了一顿,率先走向前方,和蔼地道:“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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