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好,那么麻烦薛总旗先跟本官回一趟千户所受审。这里死了一个人,而你抱着这个死人,所以你现在是本官认定的第一嫌犯。”崔执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薛怀安一愣,明白着了崔执的道,若说自己还是官,崔执要抓捕自己,便需要总旗以上的手谕,可这样的话,自己这就是越权插手泉州的案子;若说自己只是民,那么崔执只要在查案时怀疑自己,便可以立时抓捕。
就在薛怀安发愣的当口,傅冲一抱拳,道:“崔大人,这人是在下杀的,薛大人身上连剑都没有佩,怎么能说是他杀了人?”
“哦,那么就请两位都和我一起回千户所吧。”
傅冲冷冷一笑,道:“笑话,我傅冲犯了什么王法,此人是抢劫我银号的抢匪之一,刚才我若不出手杀他,就死于他枪下。更何况,这样的恶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崔执负手站在船头,神色莫测如暗礁潜伏的静海,道:“傅大侠,所谓‘恶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是哪家的王法?这‘恶’是谁定的?你可是交出了证据来证明这人就是抢匪?退一步,这人就算是抢匪,没有刑部或者大理寺的裁定,谁说他就罪该至死?再退一步,就算他罪该至死,谁给你的权力执行裁决?”
傅冲被崔执问得一时语塞,微微带着怒意说:“好,这不是王法,是江湖道义,今日傅某就是在此快意恩仇,你当怎样?”
“哼,傅大侠可知道韩非子为何说你们这些游侠是国家的蠹虫吗?因为国家的律法,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搞乱的。不过是功夫比寻常人俊俏些,凭什么别人的罪与罚、善与恶要由你来判断?天下可以拿刀剑之人,要是都以为自己就是正义化身,可以如你一般快意恩仇,要有多少冤魂枉死在这江湖道义之上?”
崔执说到这里,颇有些不屑地看了看薛怀安,说:“薛总旗,枉费你是堂堂锦衣卫总旗,竟然知法犯法。”
薛怀安听了崔执的话,一改刚才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态度,低眉稍做思考,说:“崔总旗的意思我明白,我等执法,自然要以律法为纲。但是,崔总旗觉得,这律法就一定能做到不偏不倚、天下公平吗?假使一个恶人,明明作恶多端,却拿不到他半点儿证据,崔总旗就要放了他?”
“正是。没有证据,薛总旗为何说这人作恶多端?因为他恰巧出现在罪案现场?抑或他长得凶恶?还是曾与你有私人恩怨?”说罢,崔执轻笑一声,口气略带讥诮地问,“薛总旗,律法并非能判定善恶,也没有绝对公平可言,但是,这就是你我要维护的东西,你不是到了如今的位置,都没有这样的自觉吧?”
薛怀安的确没有这样的自觉。
一直以来,令他所着迷的是在那些散乱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的乐趣,以及将罪犯抓获时除暴安良的心理满足。在这样的乐趣与满足之后,他自以为也维护了律例。如今崔执一句一句问话逼压过来,薛怀安只觉得心上一阵又一阵迷茫,仿佛忽然失掉心里一直存在的某块基石,一时连思考的方向也无从寻觅。
沉吟好一会儿,薛怀安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儿,道:“崔总旗,既然如此,你抓我一个人回去便好了。虽然我手上没剑,但是我可以借剑杀人,也可以把凶器扔入水里。”
“薛总旗,这可由不得你,这里所有人要一并带走。”崔执说完,示意身边的锦衣卫上去抓人。
傅冲见了立时要抽剑,薛怀安却大叫一声:“傅兄,不可。”
随即他转向崔执说:“崔总旗,我们跟你走,还请崔总旗看在同朝为官的分儿上,不要伤了和气。”
崔执见薛怀安似乎是服软的意思,也不好不给面子,遂吩咐舵手侧船,让二人上来,又吩咐人将那小艇和渔船拖着,一并往港口而去。
帆船才一靠岸,薛怀安忽地转身面向崔执,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火枪,枪口直指面前冷峻的黑脸锦衣卫,道:“崔总旗,抱歉。今日大人所言的确让怀安有所反思,故此,怀安被依律定罪亦无话可说。可是,大人所言抛开人心之善恶情义,恕在下无法有此自觉。”
说完,他微微侧脸示意傅冲贴近自己。傅冲会意,走近薛怀安几步,侧耳倾听。
“抢匪牙齿黑黄,看来喜食槟榔,大约是湖广人,服过兵役或者混过黑道,身上有旧枪伤,弹丸似乎还有几颗留在后背愈合的老伤中,故此应该会常去买镇痛药。另外,他应该住在外城。傅兄,凭这些线索你动用江湖关系,尽快找出这些人的藏身之地,我怕等到锦衣卫找出此人身份时,他们早就无踪影了。”
傅冲听了,神色一变,深黑眸中暗潮涌动,可是见此情形,也不多说什么,果断地应道:“放心,定当不负所托。”说罢,转身跃下船,发足飞奔,转眼就消失在车马喧嚣的码头。
薛怀安见傅冲已经跑得远了,丢下枪,对面带怒意的崔执嘿嘿笑道:“崔总旗,其实你也知道是冤枉我们了,大人要是有气,尽可以撒在我一人身上,何必为难大家。大人也知道德茂的大东家在京城交友广泛,我们各退一步吧。”
崔执并非不知道德茂的势力,只是他心中有自己的坚持,故而甚是看不惯薛怀安这样半官半江湖的做派,可是为官之道他毕竟还是懂的,不想真的和宁家闹僵,原本只是想抓了薛怀安和傅冲,在牢里扣上十天半月,一来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二来省得他们擅做主张,妨碍自己查案。然而事到如今,自己却是退不得了,冷声道:“退一步可以,本官倒要看看宁家如何折腾。不过,薛总旗拿枪对着本官,这怎么算?”
薛怀安不想真的和崔执闹崩了,一摊手,摆出合作的诚意,说:“崔总旗,我把我现在所查到的线索都告诉你,你也可以凭借这些去查找抢匪,也许会比傅冲还快,我们合作吧。”
不想这话正正戳在崔执的死穴上。他为人骄傲,虽然年纪轻轻就官封缇骑总旗,却是经年累月凭办案功绩一步步提升而来的,故而原本就看不上像薛怀安这样凭借一个机遇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此时见薛怀安这么一说,一摆手,拒绝道:“不用费心,我们各自凭本事查案。不过,薛大人至少要在千户所大牢关上半个月,恐怕已经没机会看到最后谁有本事抓到抢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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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执和薛怀安乘坐的马车驶出码头,穿过宏大的城门,行进在泉州城内的宽阔街道上。大约是不担心薛怀安会逃跑或再次举枪,崔执并没有安排看管他的人手,车内两人各自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因为人口的增长,泉州城在多年前曾经拆除旧城墙扩建了一次,旧城墙的位置变为叫作承泰街的大路,承泰街外侧的新城则被泉州人叫作外城,外埠新迁入泉州的人大都居于外城。
马车走上承泰街的时候,崔执忽然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眸光却仍望着窗外:“我自幼习武,耳力好于常人,薛总旗,你和傅冲刚才所言我听了个大概。”
然而崔执话落,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回应,车厢内唯有一片沉默伴着车轮吱呀之声,崔执微一蹙眉,转过头去看薛怀安,见他虽然盯着窗外,目光却松散无焦,似是沉于迷思之中。
见薛怀安有些发痴的模样,崔执冷哼一声,扭头不再去看他。然而恰在这时,薛怀安却犹如被马蜂蜇了般“啊”地叫了一声,回身一下扒住崔执的胳臂,急声道:“快回去,快回海上去,我明白了,快!如果赶不及,那些银子就没了。”
崔执面露疑惑之色,却仍是吩咐赶车的力士全速返回海港,之后才问:“薛总旗,可否请解释一下?”
薛怀安见马车已疾驰在回泉州港的路上,略略舒了口气,道:“崔总旗知道浮力的道理吧?”
崔执微一迟疑,才道:“粗浅的道理在公学里学过,崔某念完公学便去当了力士,并未继续求学,薛总旗要和我探讨物理吗?”
薛怀安知道大多数锦衣卫都是像崔执这般,十几岁就当了力士,之后被选上的人经过训练便可以成为正式的锦衣卫校尉,故而书念得并不多,甚至有的连公学都没有上过,便耐心解释道:“简单来说,如果一个物体在水里受到的浮力等于重力,它就会悬浮在水中既不下沉到底也不上浮到水面。所以,那十个银箱,很有可能没有沉入海底,而是被抢匪用什么法子悬浮在了水中。”
“哦?什么法子能让银箱悬浮在水里呢?还有,银箱在水中的深度该如何控制?想来就算在水里,也应该在深处,要不然,会水的人下去了这么多,怎么都没人看见?如果是在深处,那么我们的人捞不上来,抢匪就有法子捞上来吗?”
薛怀安见崔执并未深思,却几句话都问在关键之处,心下倒是生出几分佩服,答道:“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每个箱子上都能拴一个其所受浮力大于所受重力的气囊,那么就能保证银箱最后会浮出水面。可是在这之前,却要使银箱先不要浮出水面,这才能躲避过我们的找寻。那么就需要再加上一个重物,有了这个重物,总重力就会大于浮力,银箱就会沉入海底。然后,那个重物可以一点点减轻重量,减到一定程度,总重力等于浮力,银箱就会悬浮在水里,之后,这个重物继续减重,直到减至总重力小于浮力,银箱就会被气囊带着浮出水面。”
崔执听了,并未马上再问什么,一双黝黑的眼睛锁住讲得有些兴奋的薛怀安,好一会儿才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对不对?”
“对。”
“那所谓气囊和重物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世上可有那么大的气囊和会自行减重的重物?”
“气囊的话,没有一个大的,几个小的绑在一起也可用。我在某本游记中读到过黄河上的人们会把几只羊皮气囊绑在一起做筏子渡江,既然连人和货物都能载得,浮起一只百余斤的银箱应该也不困难。至于自行减重的重物,想来也可以解决,只要将能溶解在水中之物放在布袋里,等着它慢慢溶解便可自行减重了,比如装一大袋粗盐。所以,如果真如我推想这般,当时那艘绿旗驳船上应该有这样一个设计……”薛怀安说到这里,怕讲不清楚,开始用手比画起来。
“船上有夹层,夹层里有几处放了炸药,夹层上面则是装银子的铁箱,铁箱下放置了机关,重量一够,机关就会激发燧石点燃引线,最后引爆炸药。铁箱下连着坠入海中深处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拴着气囊和重物,一旦铁箱在爆炸后入海,就会先坠向海底深处,然后,因为绳索另一端的重物不断在减重,最后不知何时就会达到铁箱加上重物的总体重力小于浮力的那一点,气囊就会带着绳索另一端的铁箱开始上浮。”
崔执听到此处,浓眉一抬,道:“如若真如你所推测,那么,我们不在海上这会儿,恐怕重物已经溶解得差不多,银箱也许早就浮出水面,被抢匪取走了。”
“是,我也是一想明白其中关节,便害怕发生这种事。可是,现在想想,我们倒是有一点儿好运气,一是因为附近船上的抢匪已经被击杀了一个,很难说还有其他人在那里守着;二是如果我是抢匪的话,一定会选择溶解缓慢之物,因为毕竟从这东西入水,到我和宁霜赶到驳船卸下银子,再到爆炸和取走浮上来的银箱这整个时间不可能精确计算和控制,所以宁可选择溶解缓慢之物,等上哪怕一天两天才能让银箱浮起,也不会冒险选择溶解速度过快的。更何况,刚才在那劫匪的船上,我见到了一些吃食和淡水,虽然不多,但也够他一顿饭的,大约他是预备要在船上待过下一顿饭吧。这样一估量,银箱很可能还没有浮起来。”
崔执听了这番分析,神色却不分明,但也不再多问,似是心有所想,只是又催促了一次驾车的力士,便不再言语。
船务锦衣卫的海员们对海港一带极为熟悉,故而虽然方才沉船处已经毫无痕迹可寻,还是凭借几艘停泊不动的大海船的位置,确定了沉船的海域。崔执叫人在甲板上放上两张舒适的座椅,便和薛怀安坐在椅中静静观察海面。
虽然正值盛夏,但因为是阴霾天气,日头被均匀铺满天空的厚厚云雾所阻,甲板上并不似平常那般灼热难当,只是待得时间长了,却仍有些不舒爽。薛怀安抹了把汗,瞟一眼崔执,只见这人额角鬓边连汗珠子也没有一颗,忍不住问:“崔总旗不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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