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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得到了五千块钱。

墨里考上的大学在离家不远的淮山市,偶尔放假回家就继续登台唱戏,帮助父亲艰难地维持着戏班的生计。

现在他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唱上一回,之前留下来的师兄弟们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都相继离开了戏班子。现在狐仙的戏里连路人甲仙人乙都凑不出来了。

没有配角,甚至没有乐班,鲁伯带着几个老伙计上台给墨里配乐,戏台上彻底变成了狐仙的独角戏。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一天,墨班主把墨家班还剩下来的全部人员聚在一起,除了墨里之外,还有鲁伯等四个老艺人,加上他们的老伴,再加上他们几家的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就是戏班现在全部的演员。

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墨家班下乡到各个村庄巡演的时候。今年就算人都快散完了,墨班主仍旧将这老的老小的小一众人组织起来,收拾起行头乐器道具箱笼,开上戏班惟一的金杯面包车,准备下乡。

墨里刚刚开学不久,在电话里嘱咐了父亲几句,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劝说他不要再坚持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戏班传统。

现在农村也时髦起来,家家通了网络电视,谁还耐烦出来看戏?他可以想见父亲他们下乡演出受到的冷落。

但是他学会了不再劝阻。在戏班注定没落的路上,坚持传统也许是父亲惟一能保证这个日渐缩水的戏班还没有支离破碎的方式。

以往下乡巡演都会持续好几个月,只是这一次过了不到半个月,父亲就带着墨家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墨里和墨班主鲁伯等人都打了几个电话,他听着墨班主的情绪不太对,不顾父亲劝阻,周末的时候买了车票回家。

他没想到,见到父亲的第一面,这个向来斗志昂扬的戏班班主带着未褪去的满脸风霜,心灰意懒地跟他说:“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第13章

“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说着这话的时候,穿着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裤子,坐在客厅里的竹制摇椅上。那是少数从老戏园带出来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着老戏园一起灰飞烟灭了。

“爸爸,是不是下乡的演出遇到了什么事情?”墨里问道。

他还记得父亲出发前的雄心壮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亲最开心的事情。在城里看戏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墨家班去往乡下的演出,至少还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的老观众是认真愿意听墨家班的戏。

墨里小时候跟着戏班去过一回乡下,不管天冷天热,墨家班搭起的戏台下面都会有很多老人家搬着自己的小板凳,饶有趣味地听着墨家班一年来唱一回的戏。

说句实话,比起冲着他来的小姑娘粉丝们,墨班主应该是更喜欢那些老人的。他们代表着墨家班最辉煌的年代。在乡下演出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却墨家班的尴尬处境,沉浸在与辉煌时期别无二致的热闹氛围之中。

墨班主没有回答,轻轻晃着竹制的摇椅,墨里突然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

这个脾气暴躁又蛮横的父亲,领导着百人规模戏班的大家长,让所有师兄弟又敬又怕的师父,一直处处周旋、钻营着戏班延续途径的圆滑商人。随着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损耗元气——失去老戏园,观众流失,弟子相继离去——在戏班日渐没落的同时,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班主也随着他的戏班一同衰老了。

墨里眼角有些酸涩。他还没准备好长大,为他顶起一片天地的父亲却已经老了。

还有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师兄弟们,他还没有准备好分别,那些人就已经走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面对分别,他希望谁都不要走,谁都不要变,谁都不要老。

墨里走到父亲身边,乖巧地在他腿边坐下,把脸埋在父亲腿上,如同小时候在老戏园的院子里那样。那时候他陪着父亲看师兄弟们操练,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装修精致但空荡荡的小客厅。

“鲁伯说得对,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总要往前看。”墨班主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顶,长长地叹了一声。

墨里安静地听着,不再发问,墨班主却慢慢将下乡演出的情况讲了一遍。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观众少了,收入少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路过一处村庄的时候,有顽劣的孩子进了后台,哄抢箱笼里的戏服头面,跳到简陋的戏台上捣乱,故意扮着鲁伯和他老伴刚刚出演的两个角色,做出一些丑态来逗乐。

“不看不知道,这里有个老来俏。老太今年六十八,涂脂抹粉又戴花。”

调皮的一群少年带着天真的恶意,肆意嘲弄。

戏班里没有年轻的演员,鲁伯和老伴顶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乡的常规剧目,刘二姐回娘家。

戏里的刘二姐新婚燕尔,娇俏美丽,带着新婚丈夫回娘家探亲。鲁婶年轻的时候也是戏班演员,演起刘二姐来得心应手,表演生动,唱腔也是圆融老练的,台下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叫好。

鲁婶是个好艺人,但是在这些孩子的嘲弄声中,鲁婶羞愧得不敢见人。

墨班主带着小窦小春两个半大孩子追着捣乱的一帮人满戏台跑,抢回戏服头面,将他们赶出后台。闹哄哄了一阵之后,台下的观众已经哄然散了。墨班主看着当作后台的简陋木棚里,几个花甲老人靠在箱笼上一脸疲惫,四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脸惊惶,小春陪在鲁婶身边小声地安慰着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临行前的那些意气风发,似乎彻底被击碎了。

以为坚持传统就可以留住辉煌,实在是太天真了。

曾经后台挤满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里演出都不怕有人捣乱。

现在,他带着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几个人,开着破旧的小面包车周转各地,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连个能帮忙的壮丁都没有。

墨班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得涌现出一阵恐惧。

制定好的演出计划全部作废,墨班主带着戏班仅余的全部九名成员,马上收拾东西回城。

“该散了,该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着墨里柔软的头发,叹息地说道。

墨里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都清楚戏班早晚有关张的一天,在大师哥劝他一起为戏班努力的时候,他还说过那些清醒残酷的预言。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到了连固执的父亲也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清醒和残酷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泪。

他的清醒不过是建立在父亲的坚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戏班关掉。”墨里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提着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墨班主爱怜地捧起儿子的脸,粗糙的手指擦着那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爱哭又任性,以后怎么说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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