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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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召他入内,裴钧只见来者瘦脸窄身,须发泛白,眼见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却有了四十岁上下的老态。待到他身影渐近,裴钧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

方明珏!

这个名字浮现在裴钧脑中的一刹那,一阵涩痛热烫便袭上他眼窝:原来方明珏前世真的没死!他想,方明珏定是直到最后都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看着闫玉亮死、看着他死也咬了紧牙一言不发,才最终熬到被姜越救下,交出了对蔡氏不利的所有物证,至此大难不死,始得青云直上。

当太监移开了铜镜,方明珏身穿一袭被细雨淋湿的文一品驾鹤银褂跪在他面前时,他多么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方明珏却只是板正又严肃地向他低头叩首,不再有昔日笑容,不再如昔日玩笑地道:“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皇上可还有大恙?”

“朕没事。”

姜越简短地答了,只觉自己的右手已揪起了榻上锦布,紧紧地攥起来,不免轻声一叹,想了想,对方明珏道:“朕召你来,是想听听近来学子馆之事筹备如何了。”

方明珏一愣:“回禀皇上,学子馆之事因有承平国遣派圣使指点,又有寺子屋先例为鉴,如今也正由河西梅氏、滕州李氏二族筹建,甚是顺遂。”说到这儿他眉一蹙,有些不解:“皇上龙体抱恙理当多做休息,此事既非三五日可成,便自有臣等悉心备办,皇上不必劳神。”

“那修订律例之事又如何了?”姜越又问,“你提了要在各府道立监察御史,吏部拟出名册没有?”

“回禀皇上,拟出来了。”方明珏答到此事,眉梢一沉道,“实则此策,是裴太傅当年为防府道冤假错案提出的,各府道御史巡按里何人该撤、何人该立,闫尚书生前也大致罗列过,只是微臣都记不全了……三年来剿灭蔡氏余党又牵连甚大,有些当用的人也不当用了,这才拖至如今方可成形。”说到这儿,他苦苦一叹,“如若裴太傅与闫尚书得见如今盛景,该当是多好啊……”

接着姜越又再问了几句,方明珏还在絮絮地说着,此时偶然抬头看向姜越,方明珏面上忽而露出惊惶神色,赶忙低头趴伏在地上叫:“微臣万死!”

姜越一抹脸,这时方知是自己哭了。

方明珏走的时候,姜越叫住了他,着大太监报去内务府,赏了方明珏好些东西,又命人取来一把紫雁流苏的绣伞给他,让他回去时别再淋雨。

裴钧一直望着方明珏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见太监又将铜镜搬回了姜越面前,便举起手在镜面上再度写下二字:

“裴妍?”

姜越辨出这二字,心知裴钧是挂念姐姐,便答他道:“蔡氏没落,姜汐牵扯其中丢了爵位,府中人等散的散逃的逃,你姐姐也去了城外的静水庵。前不久我听说,她已经削发为尼了。”

听言,一阵巨大的空茫与怅然在裴钧胸腔间蔓延,饶是明白此世裴妍注定孤苦,得知这结局,他也难以平复心中的歉疚。他想到了来世的裴妍还在牢中受苦,姜煊还被困在宫中,这是让他最最无法放下的……

不不,还有姜越……还有他的姜越。如果他的姜越还是这个姜越,那见他罹难,姜越定也是会做傻事替他招魂的,他绝不能让姜越再一次承担那难以想象的后果。

想到此,他看向镜中的姜越良久,抬指写道:“纸笔。”

姜越这才醒悟似的吩咐大太监道:“快,快备纸笔来。”

不出片刻,大太监便端着一盘笔墨纸砚进来,扶姜越慢慢坐起来,架了张矮桌在姜越膝上,又将软毫递在姜越右手。

姜越只见自己的右手以稍异于往常的姿势握了笔,蘸了墨,不一会儿,便在纸上快速地写出了一行行瘦劲而苍然的字迹,不免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裴钧只是唤取信纸来方便与他交谈,熟料裴钧竟忽而在纸上洋洋洒洒起来,倏尔竟已写出四五页纸去,纸上内容看得姜越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双眼发红,几度想要张口作问,却见自己的右手正全然不停地继续往下写着,便知道裴钧借他之手写出的这些都不是戏言。

裴钧全神贯注地飞速书写着,把他脑中记得的一切利民之策都写给了姜越,还写出了自己藏在京城之外的数处产业、安插的人马,并告知姜越,他已经知道姜越这些年来对他的心意,是他瞎了眼才看不到姜越的好,姜越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此为他付出也不再值得。

姜越看到此终是太过心惊,正要出声问他,却见裴钧已经写出了下一句话:

“姜越,我知你眼下定有诸多疑问于我,可我并不知能否在此久留……”

姜越见字怔然,鼻尖一红道:“你要去何处?”

裴钧握着软毫,犹疑一时,最终只是在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两个笔锋淡然的字:

“来生。”

第106章 其罪六十四 · 顶罪

写完这二字,裴钧猛觉一阵摇晃,不禁神志一涣,眼前昏花起来。

他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手也开始不听使唤,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正在把他从姜越的身体拉出来——不知是死灭,还是来生。

来不及了!

裴钧凝神费力地捉紧手中的笔,努力想定神,想看清,想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想要把姜越这一世求而不得的种种在来世结成的善果告诉姜越,然当他万分艰难地提起手腕来,却仅仅只能在纸上划出一滩难看的墨渍。

姜越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开始颤抖,面色一变:“裴子羽,你怎么了?……裴子羽!”

裴钧直觉自己的魂魄快要裂开了,就像是一半正被姜越的身体挽留,另一半却正被猛虎撕扯。

——来不及了。

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让姜越知道的事太多太多,根本无法一一细数,一如他赠他的花茶,一如二人在冰上钓起的大鱼,还有在月下暖泉中相缠的一夜——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眼前这个孤独而固执的姜越,他想要谢谢他,想要对不起,又想要骂他、想要他清醒……

可是来不及了。就像他前世所有故事的结局一样:一切既来不及改变,也来不及再继续。

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两行墨字,便在姜越怔然望向镜中的目光里,看见了由下至上渐渐飘飞出姜越肉身的他自己。

身魂相离的刹那,百骸剧痛灌顶,裴钧闭眼间,只听姜越低沉的声音,正随着他留下的纸笺哀然颂念: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君重结来生愿……”

……

下一刻,一声惊雷横劈入他神髓,他只见三千世界胡璇倒转,从他眼前莹莹飞逝。

黑暗涌动而至,他流淌在水里,成了阴泉魂海里万朵浪花之中的一朵,被冲刷过一片凸起而锋利的崖石,化作瀑布疾速跌落下去——

轰!又一声惊雷从极遥远外的虚空直钻入他双耳。他听见暴雨随后即至,他听见人声,也听见有人在稀疏摇铃。

他猛地睁了眼,只见眼前是素帐、睡榻、被衾。他醒了,醒在另一个时空里。

床头的木雕的花叶间横插着一红一白两个泥人儿,白衣的携剑似仙,红衣的怀抱幼童,此时似乎正看着他笑。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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