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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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就不要兔子,”裴钧抬手替他顺着胸口,夸下海口:“舅舅给你逮只大豹子。”

然而姜煊眼泪却还是流出来:“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说的。”

“那舅舅给你养小狗,小狗总行了吧?”裴钧无奈地拿着帕子再给他拭泪,说完这句,终于见小孩儿渐渐平复下来,不禁松了口气:“煊儿喜欢小狗,是不是?那舅舅回京就寻人给你找只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长大了,还能保护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咱们就让小狗咬他,好不好?”

“那小狗也可以保护母妃吗?”姜煊红着眼睛问。

裴钧连忙点头:“当然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养成大狗了,比狼还厉害呢,到时候就能保护咱们煊儿,也能保护煊儿的娘。”

姜煊听了,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钧揽在怀里却仍旧抽抽呜呜着,抬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篓子,他眼神依旧颤动。

裴钧揭开毡被,把孩子塞进了被窝里,摸了摸他哭成桃儿似的一双眼,这时是细细回想了方才那些话,才后知后觉出那话中的小兔子竟为何物,忽而便只觉这孩子是那么幼小可怜,不禁便侧卧去榻上兜头紧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头顶上,又轻轻拍拂他后背,柔声给他哼了会儿哄睡的迷蒙小调,轻抚孩子的额头道:

“煊儿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后都在的。”

姜煊红着眼眶点点头,瞬时扑入他怀里,紧紧攥住他衣襟。

不一会儿,衣衫布料中又传出孩子隐忍的哭,最终又在裴钧继续轻哄的小调里渐息了,变成了绵长安稳的呼吸。

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姜煊后,裴钧自己却睡意寥寥。

他抱着姜煊仰躺在榻上,盯着帐子的顶布,昏暗间,耳中幻听的不知是否为哀乐,眼前所现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旷野上远去的诡诞遗驾,还是早年带回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车马——

他脑中忽然浮现了那时他和裴妍共母亲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满府素白中,全京城前来悼唁的人们举着挽联襚礼踏破门槛的种种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杂中真真假假、只言片语的节哀话,一时仿似是神思缥缈,一时又仿似只困在当下,偶或也贪念作想着:当他前世惨烈问斩后,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为他哭过呢?

而那个至今也无解的萨满迷梦,若真是在前世为他招魂,那招他过去的人又是为欲,还是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样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么?

他想不出,解不透,于是便也无法想象姜煊这么小的孩子又该会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况,还是瑞王此人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风流了一辈子,行暴施虐、纵淫无度,从来挥霍烟酒无赌不欢,从未有一日在朝中上过任、当过差,从没做过一件有用的事儿,却依然锦衣玉食终身未改,连死都死得风光大葬。当裴钧前世劳碌半生却仓促终了时,此人还尚且活得风生水起、荒唐照旧,而今生虽然早死于一碗乌龙汤药,但他的死,又不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脱,反倒还依旧叫他们挣扎在苦苦泥沼。

——而苦与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与子分离,这一切皆拜瑞王所赐,可闻说先夫敛葬,她沉默后却依旧记得殉葬其心爱之物;姜煊身为瑞王之子,在讯室中曾口口声声哭诉父王为恶,而至今亲眼看见了亲父的灵柩归京,却仍然问起世间可存地狱鬼魂,是既怕瑞王遗魂作恶,到底又还会恻隐亲父入地狱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来此生悲伤至绝望的,一世两别后,冷寂的情感又还是逃不脱夫妻二字,而一些说起来曾痛恨到死的,到当真死去了,就真可以从命中剥离吗?

游思恍惚中,裴钧渐渐已是半梦半醒,此时竟忽觉有纤细十指握来他双手,其触感温凉、轻若无物。

未几,一丝飘忽不定的龙涎香气亦绕至他鼻间,下一刻,一点瞬息即逝的湿软,便向他唇角沾染而来。

周遭有早春初雨后杏花微凉的味道,裴钧睁开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隐见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边春风一拂,便送来草木后一声少年怯懦的央求: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这声音倏地从他后颈一闪而过,待他回身去追,却见那宫墙梨花烟雨中,正立着一袭龙袍加身的姜越。

这姜越气势凌厉,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离,而这一刻,这姜越沉稳的声线更叠合了那梦中少年的,两者竟齐齐向他道: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裴钧心口一瞬剧痛,猛地惊醒来,开眼,却看帐中昏暗、天还未明,扭头,只见身边软枕上,姜煊依旧酣睡,脸颊尚带泪痕,环视周遭,是桌椅杯盘照旧。

原来,只是场梦。

他怔然松了口气,皱眉抬指,摩挲着怀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脸,又试探着,点了点那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这叫小孩儿垂睫的眼帘终于颤开一缝、黑亮的眼珠转向他片刻,轻微一动,却又困困闭眼,转头埋进他臂弯里,小兽般再度赖睡过去。

裴钧由此终于失笑,收臂给他掖好了被角,听闻帐外已起了皇亲采猎集结的琐碎人声,便只躺在床上静静不动,直待到营地中再度归为宁静,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带他吃过饭,便又去看看裴妍。而当软禁中的裴妍听闻姜煊绘声绘色讲述着头日的冰钓烤鱼之乐,欣慰之余,又再度泪湿眼角时,小小的姜煊却不再跟着母亲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帮她拭了泪,很认真地告诉她说: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来了,咱们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钓大鱼啦。”

裴妍顿时破涕为笑,把这小人精给揽进怀里抱住,十分动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裴钧坐在旁边看着裴妍怀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时只觉那昨夜从姜煊怀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见了。

他起身退出帐去,与萧临打过招呼,留了姜煊暂且陪着裴妍,便独自折回帐中,沉静一会儿,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药盒来。

打开盒子,当中纱布、棉片、大小药瓶齐齐整整,之前看见的仙鹤铁剪也上了铁套安然侧放着。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样井井有条,甚还细致到每一个瓷瓶上都贴了半指红笺注明所用,笺上字字灵俊瘦劲,和裴钧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见到的晋王签印别无二致,显然也是姜越亲笔。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开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层层纱棉,一时间,那被虎爪扎下的深深伤口便再度暴露出来,虽已愈合结痂,可暗红的伤疤却依然狰狞着,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掉落,掉落后,亦不知还会否终身留有旧痕。

裴钧从盒中拿出新的纱棉沾了茶水,将废药从伤口处擦去,然后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后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盖子,闻得清香,便倒在伤口上,见药物沾肤即成胶状,待稍后收入皮下,就只散清凉。

丝丝凉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说出的那句“没事”,此时放下袖口再看向身侧的药盒去,不禁在一室静默中肃然自问道:

姜越会是药吗?

第37章 其罪三十五 · 惊驾(下)

两日后,采猎的皇亲从山的另侧打马归来,带回了两车猎物与北部各族奉送的贡礼。

跋山涉水的天子与诸位王爷都疲乏劳累,经过一夜休整才稍有精神。次日一早红日初升,待礼部与鸿胪寺做完了与各族告别的盟誓仪礼,皇亲与随行官员便各自上驾,与护卫军集结一处,大队人马整装出发,如此浩浩荡荡向京城返还。

因瑞王已殁,原有的车马便用于押送裴妍,世子姜煊就还跟着裴钧坐一架车。上车后,姜煊捞起车窗帘四下张望间,忽而拉拉裴钧的袖子道:“舅舅,皇叔好像在看你。”

裴钧把他抱在膝上,随他话语看出窗外,蓦地便与不远外的姜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

这时的姜湛被簇拥在皇亲之中,正立在车旁等待准备,他的脸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领衬得更白,一双眼里凝着霜色,看向裴钧这处,是经良久才轻轻一眨。

裴钧没有避开他目光,静静凝望过去,看着那一双眼睛,脑中似沉沦着千百个念头,却又仿似什么都没想,也更不知姜湛此时正想着什么。

实则此景他已万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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