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1 / 2)
想死都死不了,嘤鸣惨然笑了笑。茶的后劲慢慢过去了一点,她可以强撑着走动了。皇帝还是不愿意短期内再出人命,她回到慈宁宫时,御药房的太医也赶到了。
太皇太后不明所以,“出什么事儿了?皇帝怎么打发你过来了?”
来的正是周兴祖,周太医是御用太医,长得精瘦,精神头极好,两撇小胡子上一双小眼目放精光,垂袖打了个千儿,“皇上跟前德总管传皇上口谕,叫来给纳公爷家的姑娘看诊。”
太皇太后惶然看过去,“怎么了?犯病气儿了?”一头说,一头示意鹊印把人搀到美人榻上歇息,走过来从上琢磨到下,“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可是上寿安宫去了一趟,吸着凉风了?”
嘤鸣仍旧笑着,说不是。脑子里昏昏的,还伴有耳鸣的症状,她有点不好意思,“奴才醉茶了,刚才太后赏了茶喝,奴才贪杯就成了这样。”
太皇太后啊了一声,见她额上冒虚汗,拿手绢给她掖了掖。周太医拧着眉头,歪着脖子替她诊断,太皇太后便吩咐底下宫女快快预备吃的来。
“真是糊涂,我竟忘了这一茬。你进宫头一个早上就饿了肚子,空着心儿上太后那儿喝茶,那还得了!”太皇太后絮絮说怨我怨我,又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脸色青白,叹着气说,“还是身子骨弱啊,女孩儿气血不旺,可不得好好调理么。到底皇帝想得周全……”问周太医,“怎么样啊,你别光歪着脑袋看脉象,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周兴祖道是,“臣细细替姑娘看过了,就如太皇太后所言,气虚,气血不旺,这是姑娘常有的毛病,不算什么大症候,仔细调理一段时候,自然便恢复了。臣这就开方子,都是益气补血的药,姑娘喝上几剂,歇三日再饮下个方子,这么着要不了一个月,立马就缓过来了。至于这醉茶,也不要紧的,吃饱了肚子,下回留神别空心儿喝浓茶就是了。”
“好、好。”太皇太后点头,向米嬷嬷示意,让她跟着上御药房抓药去。
米嬷嬷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用意,她得向周兴祖打听嘤鸣的身底子,“周太医,依您瞧,姑娘身子壮实不壮实?”
这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选,周兴祖伺候起来自然十二万分的细致。他捻着小胡子说:“我先头和老佛爷回禀的就是实情儿,姑娘身子壮实着呢,哪儿哪儿都好。气血有点虚也是实情,但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毛病,两剂药的事儿就调理好了,一应都不碍的。”
米嬷嬷松了口气,本来寻不着机会替她看脉象,今儿凑巧了,正好仔细瞧瞧。做皇后的人,不像底下妃嫔,要紧一宗就是身子强健,成天病歪歪的,可不是大福之相。像孝慧皇后,刚进宫那会儿小肚子里就有毛病,太皇太后暗暗传见为她诊治的太医,太医说了,恐怕皇嗣上头艰难。
一个国家,嫡出的皇子太重要了,这可真不算好消息。问可否调理,太医又晃脑袋,说没辙。太皇太后听了有些灰心,便放恩旨让她好好养病,于是皇后就一个人窝在钟粹宫里头,直到后来崩逝。
米嬷嬷悄声问周兴祖:“女科里怎么样呢?瞧出哪些不畅的症候来了吗?”
周兴祖说没有,“照这身底子看,生养皇嗣是不为难的。请嬷嬷转呈太皇太后,齐姑娘的身体有臣调理,断不会像前头孝慧皇后似的。至于将来能得几位皇子,那臣就说不上来了,可以请钦天监算一卦。”
米嬷嬷听周太医打了保票,心满意足回去复命了。太皇太后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只管点头,太皇太后就明白了,笑吟吟看嘤鸣吃鸡汁窝丝面,旁敲侧击着说:“跟皇帝去寿安宫了,皇帝路上和你说了几句话呀?你瞧你醉茶,他下旨命周兴祖来给你瞧病,可见你主子是心疼你的。”
嘤鸣笑着,心里可不是这样想头。她和皇帝,其实并没有说合的必要,相看两相厌不是光嘴上的语气能咂摸出来,一个眼色,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里,都可以明晃晃地体现。皇帝挤兑她,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她呢,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想必皇帝也能觉察。他们之间隔着深知,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她们竟盼着她忘了一切,坐上深知的位置,去伺候深知那个阴郁沉寂的丈夫,实在太可笑了。
没人知道她心里的冷嘲,她脸上的笑容充其量是心境开阔的表现。她说:“老佛爷,奴才不敢妄议主子,万岁爷打发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想是先头在夹道里,奴才的样子吓着万岁爷了。奴才真是……没脸得很,在主子跟前如此失仪,算算已经好多回了。万岁爷定然很厌弃奴才,但因看在老佛爷的面子上,才容奴才留在慈宁宫。”
太皇太后背靠着南窗下的锁子靠垫,转头瞧瞧米嬷嬷,“能吓着皇帝的人不多,紫禁城里她可算独一份儿。”转头对嘤鸣道,“你才来,不知道皇帝的脾气,他虽是我的孙子,但更是天下之主。皇帝厌弃一个人,随意处置了便是,哪里要看谁的面子。”
这么说来,大概就只剩一个可能了,皇帝暂时不愿意公开敌对以前的元老重臣。若说纳公爷骑墙,好歹他还没有完全靠向薛尚章一方。倘或这回再整治死了她,那纳公爷的不满会变得空前大,朝中敌对分明,于社稷也没有益处。所以身为一国之君还是得忍,就像当初忍耐深知一样,硬争争地熬上几年光景。
无论如何,嘤鸣不愿意思量太多,在这深宫之中心思重了,容易见阎王。她曾经开解过深知,如今轮到自己了,她不需要任何人敲缸沿,自己就可以把自己规劝得很好。
她一直乐呵呵的,茶醉风波后得到了两天修养的时光。她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福晋把松格给她捎来。松格相较鹿格更稳当,她知道荆棘丛生的环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有了太皇太后的特许,塞个人进宫不费什么周章。松格进来的时候她高兴坏了,就像海心里漂浮了三天三夜,终于抓到一根凑手的浮木。家里来的松格,可以带来一些她想知道的消息,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太皇太后就寝后,各处上夜的人井然值守,嘤鸣是不需要值夜的,便可带着松格回头所去了。
主仆两个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走在宽阔的甬道上,松格搀着她,感慨道:“不成想,奴才还有再见主子的一天。主子能把奴才传进来,奴才脸上光鲜。咱们这号人是为伺候主子而生的,主子不在,咱们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撞。”
嘤鸣笑了笑,“我走后,家里都好吧?”
松格说都好,“就是侧福晋想您,一天往您院子里跑上好几回,来一回哭一回。”
嘤鸣心里牵痛,却也只能微笑,“哭什么的,我在宫里很好,既不风餐也不露宿,不比在家差。”顿了顿又迟迟问,“还有呢?”
松格不说话,悄悄把手绢揉成团,塞进她手心里。嘤鸣细细揣摩,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掌心两端尖尖的棱角。她忽然就忍不住了,在黑暗的夜里湿了眼眶。
第18章 谷雨
宫里处处都有眼睛和耳朵,私房话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掉眼泪也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她低低一声啜泣,松格把手里的羊角灯放得更矮了些。昏黄的烛光,照亮脚下窄窄的一片,松格说:“夜里有点儿寒,明儿还是得带上一件斗篷,回来的时候好披上。”
前面就要经过徽音左门了,那是除慈宁门外第二要紧的一道门禁。站班的太监垂着手,门神一样左右侍立着,嘤鸣吸口气,敛尽了眼里的泪雾,又换上松泛的神气儿,在太监们呵腰的动作里,提袍迈过了门槛。
再往前,穿过一条相对狭长的夹道,就是太皇太后配给她的头所殿。那地方算是个不小的四合院,有后罩房,有倒座,也有东西厢房。
嘤鸣住的自然是正房,一应起居都有人专门伺候。松格来前,有鹊印和她作伴,今晚上鹊印要在慈宁宫值夜,没有外人,说起家里的事儿来,也可以不那么忌讳。
屋里掌了灯,两个小宫女上前蹲安,软乎着嗓子说:“老佛爷吩咐尚衣局给姑娘预备的衣裳都送来了,奴才给姑娘收在螺钿柜里,开开柜门就看见了。夜里洗漱的热水也叫人抬来了,就搁在檐下木桶里,过会子自有人来收拾。姑娘今儿也该乏了,早些安置吧,有什么吩咐高声儿唤奴才们,奴才们就在前头倒座里,给姑娘上夜。”
嘤鸣点了点头,把她们打发走了,北房这一片就彻底安静下来。她让松格坐下,这会儿才松开手,一层层揭开手绢。十样锦的帕子里包着那枚橄榄核舟,橄榄核上过桐油,在灯下发出温润如琥珀的光泽。
她沉默了下才问松格:“侧福晋没替我把东西还给三爷么?”
松格说还了,“原本那天三爷是来商议大定的,真真儿前后脚的工夫……福晋再三说对不住,打发人把上年收下的定礼都退回了海家。侧福晋亲手把这个核舟送到海三爷手上,说姑娘耽误三爷了,请三爷重觅佳偶。三爷站在那里,那模样……”说到后来叹了口气,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嘤鸣在那小小的船篷上摩挲了下,喃喃说:“他怎么不收回去呢……”
松格道:“三爷的意思是给了姑娘,就是姑娘的,纵然姑娘不能回来了,他送出去的东西也绝不收回。侧福晋感念三爷对姑娘的一片情意,就把它留下了。本不该带给姑娘的,侧福晋又说姑娘喜欢这个,就当留下玩儿的,不叫人看见也没什么。”
嘤鸣不言语,隔了很久,脸上露出了难为的笑,“真不该带进来的,有缘无分,留着念想也是徒增烦恼。”
松格瞧着她,灯下的脸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眉眼间有柔软哀致的神色,像院儿里高案上供着的鱼篮观音。
她家姑娘从来都活得很明白,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她比谁都有分寸。只是这海家的哥儿,大约也让她有些放不下,捏着核舟的手松了捏,捏了又松,最后讪讪一笑道:“其实我到这会儿心里还存着奢望,每回去见老佛爷,都盼她能松口,说让我回家。或是皇上实在容不得我,把我撵出宫也行……”她极慢地摇头,“可惜……我出不去了,就算死也得死在宫里。”
松格一惊,心里有些打突。她主子向来心宽,不会因遇见什么坎坷,轻易就想到生死。难道这宫里有什么咒术,进来前好好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给逼死逼疯么?她下劲儿拽住了她,“主子,您可不能胡思乱想。”
松格要是只猫,这会儿毛应该都炸起来了。嘤鸣也是凑嘴一说,见她这样反而笑了。
“你别怕,我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没那么大的气性。其实宫里的世界也不小,一样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盐,只不过拿高墙围着,等闲看不见城外的风光。”她一头说着,一头崴身躺下来,那枚核舟就放在胸口上,带着微微一点笑意说,“紫禁城是城中城,小一号儿的四九城。那些宫女太监行动比市井里更有规矩,谈吐也更雅一些,要论,是个人上人呆的地界儿。我心里头憋闷着,不是因为地方不大,是因为老觉得身不由己,觉得惶恐,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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