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卡迪亚的牝鹿(2 / 2)
他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了下去。
赫尔克里·波洛设法安排了同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会面,但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为“黑马”的乔治爵士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身材矮小粗壮,有一头粗硬的深色头发,脖子上有一圈肥肉。
他说道:“嗯,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呢?呃……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是的,没见过面。”
“哦?那是什么事呢?我承认我还真有点好奇。”
“哦,很简单,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对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嗯?没想到您对金融也感兴趣。”
“不是商场上的事,是想打听某位女士的情况。”
“哦,一个女人。”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语气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波洛说道:“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伦敦了。”
“她为什么离开伦敦?”
“亲爱的老兄,这我可不大知道。我想是跟经纪人闹翻了吧。要知道她有点喜怒无常——纯粹是那种俄罗斯人的脾气。抱歉我没法帮到您,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没和她保持联系。”
他站了起来,话音里带着送客的意思。
波洛说道:“我急着要找的不是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女仆。”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着波洛反问道。
波洛说道:“您也许还记得她的女仆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了,他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过一个……我得说,是个坏丫头,鬼鬼祟祟,到处乱打听。我要是您的话,那个丫头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就是个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来,您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道:“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了。让我想想看,好像是叫玛丽还是别的什么——不行,恐怕我没法帮您找到她。抱歉。”
波洛轻声说道:“我已经从泰斯比安剧院打听到她名叫玛丽·海林——还有她的地址。可是乔治爵士,我现在说的是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那个女仆。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
桑德菲尔德瞪着眼睛,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我就记得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黝黑丫头。”
波洛说道:“我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六月在您的草坪别墅。”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好吧,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我也不记得当时卡特琳娜带来过一个女仆。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自己弄错了。
玛丽·海林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飞快地扫了波洛一眼,又迅速移开。她的语气很平稳。“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雇用我的。她原来的那个女仆突然离开了。”
“你知道那个女仆为什么离开了吗?”
“她走得……很突然——我就知道这些了!可能是因为病了之类的原因。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道:“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了耸肩,说:“她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落,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舞蹈家都是这样的,喜怒无常。”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意味,说道:“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其实您真正想打听的就是他吧?方才提到那个女仆只是个借口,对不对?哼,乔治爵士,我可以告诉您许多关于他的有意思的事情。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没这个必要了。”
她瞪着他,大张着嘴,两眼流露出生气而失望的神情。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小声说道。
他暗自想,他的这第三件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居然需要跑这么多腿、见那么多人,远远超乎想象。这桩寻找失踪女仆的小事是他所接办过的耗时最长,也最为困难的案件。每条线索都是一经核查就断了,最后毫无结果。
今晚,这个案件又把他带到了巴黎的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诩了解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眼下他正自鸣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可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将手指按在唇边,“火热而不羁!她本来应当很有前途——本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很快,唉!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掉她了。”
“那她如今在哪儿呢?”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那些干咳不止和日渐消瘦的人都去那里 。她会死的,没错,会死的!她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天性,她肯定会死掉的。”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那不祥的谶语。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也许凑巧记得她有个女仆?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女仆?”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女仆——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好像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没错,我敢肯定她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
赫尔克里呻吟了一声。
“这么一来,”他说道,“我还得去一趟比萨了。”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的公墓里,低头望着一座坟墓。
就是这里,他的寻访之旅到达了终点——在这处卑微的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位曾经给别人带来了欢乐的姑娘。她曾令一位单纯的英国修车工怦然心动、朝思暮想。
对那段突如其来的不寻常的恋情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现在这个姑娘将永远活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那令人心醉的几个小时里的样子。再也不用面对不同国籍、不同标准引起的摩擦,再也不会有幻想破灭的痛苦。
赫尔克里·波洛伤感地摇了摇头。他回想起自己跟瓦莱塔家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面孔的宽脸母亲,那位正直而极度悲伤的父亲,那个一头黑发、倔强的妹妹。
“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这些年来她时不时觉得肚子疼……大夫没给我们别的选择,他说必须立刻做阑尾炎手术,接着就把她带去了医院……呜……呜……麻醉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这位母亲抽泣着,喃喃道:“卞卡是个那么聪明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充满信任地向他求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消息。
“你和她没有缘分,我的朋友,她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他的寻访到此结束了——斜塔的轮廓映在天边,春天里的第一批花朵绽放出浓淡不一的白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和快乐生活。
是不是春天的活力和激情让他如此反感,从而不情愿接受这个结局呢?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波洛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段话、一个措辞、一个姓名?整件事结束得过于干脆了,情节过于丝丝入扣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消除任何可能的疑问。他得去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一趟。
这里,他想到,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皑皑的白雪,零星散布的茅舍和小屋,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个正在垂死挣扎、动弹不得的人。
他终于来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面前。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深陷的面颊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细长而骨瘦如柴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波洛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被触动了。他一直没能记住她的名字,但曾经看过她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使他着迷而深陷其中,反而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飞奔着的可爱小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渴望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被箭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迷茫地站在那里,怀中抱着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略带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一鞠躬,说道:“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表演曾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姐,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您的一个女仆,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您知道……妮塔的什么事吗?”
“我会跟您讲的。”
波洛讲了那天晚上他的车如何半路抛锚,讲了泰德·威廉姆森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心中的爱情和痛苦。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讲完后,她说道:“这真感人——是的,真让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道,“像是阿卡迪亚的童话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了口气。
“我确实有过一个女仆,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她欢乐,无忧无虑。但她的命运却和那些受神灵宠爱的人一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是波洛打算作为最终结论、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但他仍固执得不肯接受。
“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的这位女仆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这是为什么?”
这位舞蹈演员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如果您只是提起我的一个女仆,他会以为您说的是玛丽——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我相信她试图拿她发现的一件丑事勒索爵士。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偷看别人的信件和上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样就能解释了。”
他停了一下,又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她后来在比萨死于阑尾炎手术,对不对?”
他注意到舞蹈演员显露出不易察觉却毫无疑问的犹豫,随后她低下头,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着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在谈到她的时候都叫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了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道:“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的吗?”他停了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道,“对我来说,有另一种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泰德·威廉姆森见到的那个姑娘,按照他的描述,头发像金色的翅膀。”
他又将身子往前探了一点,用手指碰了碰卡特琳娜脸颊两边翘起的发卷。
“金色的翅膀还是金色的犄角,全凭您怎么看了。魔鬼或是天使,也全凭别人怎么看您!或许您两个都不是。或许这只是受伤的小鹿的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受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
波洛说道:“泰德·威廉姆森的描述一直让我不安——那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想到了舞动着闪闪发亮的铜蹄穿过森林的您。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姐?我认为有那么一周,您没有带女仆,而是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女仆。当时您已经疾病缠身。一天,其他人去河边游逛时,您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人按响了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小伙子,他单纯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宛如神祇!您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什么朱安妮塔,而是恩卡格妮塔 才对——您还跟他一起在阿卡迪亚般的世外桃源里漫步了几个小时……”
沉默了许久,卡特琳娜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我跟您说的是实话。我告诉了您这个故事的结局,妮塔会年纪轻轻的就死去。”
“不行!”赫尔克里·波洛态度大变。他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变得平庸、世俗而实际起来。
“您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去死。您可以努力活下去,换一种生活活下去,不行吗?”
她伤心而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还能有什么生活呢?”
“不再是舞台生活,那是自然!但是想想看,还有另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亲王或者大公爵,或者哪怕只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他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乡村小镇汽车修理站的技工的妻子呢?你们可以生一群仙童般漂亮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像您那样跳起美妙的舞蹈。”
卡特琳娜屏住了呼吸。
“可是这个想法未免太令人不敢想象了!”
“没那回事,”赫尔克里·波洛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这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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