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故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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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速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杨坚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杨坚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发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杨坚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杨坚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杨坚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杨坚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杨坚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杨坚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杨坚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杨坚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杨坚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杨坚。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杨坚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杨坚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杨坚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速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杨坚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杨坚极快的扫过玉佩,并未应答。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杨坚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杨坚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发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妾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杨坚看向舱外,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杨坚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自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起,就再未遇见过好事,父亲音信断绝,李昺弃她而去,西胡连番侵扰,西梁意图不明,如今就连见恩人的愿望都落空了。

伽罗眼中的亮光熄灭,身体都塌陷了下去。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杨坚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妾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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