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咖啡馆事件簿.第二次光顾(1 / 2)
「——您是青山先生,对吧?」
她以平稳且充满温暖的声音说道。
不包括这两次以咖啡店员和客人身分所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是她对我所说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我感到有些诧异也很正常。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预想不到的情况让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既然她以「对吧」来确认,就代表我并未主动对她报上名号,而且仅是客人的我,也没必要特地向她阐明自己来历。
「看来我猜对了呢!其实是因为这个……」
她神色自若地开始说明缘由,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张只片。我一看到那东西,脸像是吃了苦药般地皱成一团,而这可得归咎于六月底的某件事。
那天,我在一座离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不远处、静静竖立于窄巷口的「拱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惨不忍睹的假日。我前一天晚上和情人约好碰面,算是所谓的约会吧!出门前我抬头一看,天气似乎不太稳定,但我坚信这天会过得相当顺遂,连放在玄关口的伞也不屑一顾。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在刚过正午时抵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河原町三条的汉堡店。情人早已站在那里,一看到我,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
她该不会想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一个拥抱吧?我总不能闪开,只好使劲站稳双脚。她挟着惊人的气势飞进我怀中,伸手抓住我的衣领——
一如往常地使出了俐落的大内割(1)。
与其摔倒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地板上,当众被拥抱或许还好一点。我上半身抬起后,她在我旁边蹲下,气呼呼地追问道:
「那女人是谁?」
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视线让我倍感难堪。「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啊?」
「昨天中午我在大学里看到的,你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聊得很开心,对吧?」
我仰天长叹。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上劈腿的罪名。
「在咖啡店里总会和店员、客人聊上几句嘛。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性是谁……」
「我不想管你了,笨蛋!」
她刻意打断我的话并站起来,然后冲出店外,朝扎方跑走了。
又来了。我哭丧着脸从地上站起。接着我必须赶快追上去,拦下她后并努力安抚嘴里不断喊着「我要跟你分手」的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偶尔会像这样醋劲大发,满足自己嗜虐的心态。整整两年内,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反覆上演过好几次了。
我一昧地低着头,在周遭仍旧刺人的视线下离开了汉堡店。这时,彷佛在嘲笑我般,天上开始滴答滴答地下起雨。「要跑的话,也挑沿路上都有骑楼的南边吧!」我真切地这么祈求着。
当我一路追到御池通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眼看着雨势一分一秒地增强,我很想尽快打道回府,但要是被她知道我并未认真追上去,无疑是火上加油,也不太好。既然都追丢了,总不可能再往前直走,于是我便抱着淋成落汤鸡的觉悟,随意踏进位于附近的富小路通,继续往北走。
穿过它与二条通的十字路口后不久,我突然停下脚步。
路旁有个外表复古的电子招牌,高度及腰,相当厚实,底座还附有车轮。自内部探出的插座没接上任何线路,寂寥地倒卧在地面上,虽然招牌没亮,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似乎是用来表示「营业中」的东西。招牌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塔列兰咖啡店由此进?
1 为柔道招式的足技之一。
正是这大胆的店名,让咖啡爱好者的血液有如置身于虹吸壶内部般沸腾。
有位法国伯爵曾这么说: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这位伯爵的名字是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他多次在外交上展现果断的作风,是连拿破仑大帝也得敬他三分的伟大政治家。他同时也是为人所知的美食家,所留下的语录被视为在谈论完美咖啡时不可或缺的至理名言,经由后世传诵至今。
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吧!少年时期的我,对味觉的感受与孩童无异,认为咖啡不过是种苦涩的饮料,但在听到那句名言后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饮料的确又黑又烫又单纯,但怎么会甜呢!
从未见过的高级咖啡肯定既甘甜又美味,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品尝一杯。自从我心中萌生如此强烈的愿望以来,就一直在追寻与伯爵叙述的口感如出一辙的完美咖啡。
之后我才知道,包含塔列兰的祖国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只要说到咖啡,多半不是指日本人所饮用的滤冲式咖啡,而是浓缩咖啡。也就是伯爵所叙述的甘甜滋味,其实正是溶化在浓缩咖啡里的砂糖;少年时期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我,却性急地把这当成理想。我造访了各地的咖啡专卖店,甚至还准备豆子和器具煮咖弊,但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搞错的话倒也太直接了,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无缘遇见足以让我称为理想的咖啡。
这间取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可以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兴起反正也要找地方避雨,不如进去看看的念头。
一旦决定后,就连情人造成的麻烦也被我抛到脑后了。我看向招牌下方所指示的方向,似乎要从两栋上方像隧道一样被屋顶盖住、如双胞胎般并列的古老住宅间的狭窄小径穿过去。脚边则有如踏脚石般的红色砖块零星地铺在地上。
这就是「门」?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像是入口或咖啡店的建筑物。
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断落下的雨水在这段期间仍持续弄湿我的肩膀。算了,就走走看吧!我把头压得非常低,小心翼翼地穿过隧道。
展现在隧道另一头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
在面对街道的成排住宅后面,凭空冒出一片小空地。以公园来说,面积有点小,但以庭院来说,全被草皮覆盖的院子又太辽阔,从「门」向前延伸的红色砖块在地上排列成一条平缓的曲线,通往位于最深处的建筑物。如果这里是森林的话,就算那栋小巧的木造平房是魔女的家,光看那历经风霜的红棕色木板墙,以及爬满了地锦藤蔓的三角形屋顶,也颇有几分可信度。在我右手边挂着一块与看起来很厚重的闩平行的长方形青铜金属板,上头刻着「塔列兰咖啡店」的字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里。位于异世界的咖啡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而夹在两栋房子间的隧道,有种彷佛连结两个世界的「门」的错觉。
我在砖块的指引下,一口气拉开门把。在喀啷地响起一阵铃声后,「塔列兰」迎入了首次来访的客人。
我环视了店内一圈。不算宽广的室内摆着大大小小加起来共四张的暗色木桌。除了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具以蒙胧的光线照亮四周外,因玻璃而变成绿色的户外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巨大采光窗照进来。在店内深处还有座柜台,内侧应该就是调理区。
「——哎呀,欢迎光临。」
当我的视线正巧落在与这类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带有高级感的浓缩咖啡机上时,一位少女从咖啡机阴影处探出头来。
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女高中生吧!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简直就像穿着制服的工读生。少女绕过柜台一端,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冷清气氛让我脑中闪过一抹不安。
「给我一杯热咖啡。」
我一坐下就立刻点了饮品,并在心中默念:要这问店里最美味的。
「知道了。」
她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朝店内角落轻轻一瞥。
我其实早已注意到有人坐在那。但他一直用摊开的报纸遮住脸,直到听见我点餐的声音,才缓缓阖上报纸站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老人。他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留有银白色胡须,头上戴着苔绿色针织帽。锐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诉说着自己早已看遍人生百态。
咖啡的苦涩味和冲泡者的深度应该没有关联。我选择相信那名老人的技术,于是走向位于店门口旁的厕所,想把弄湿的衣服和头发擦乾,关心一下我那冰冷下腹的抱怨。
当我回到座位时,少女家是早已准备好,用托盘盛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在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下喝了一口,然后——我终于遇见了!
一开始,我费了很大工夫才从冲击中反应过来。紧接着与理想面对面的感动和愿望实现的满足感有如咖啡因般,缓缓渗透进我的体内。当我以这种心情抬起头时,女店员对我露出微笑,我只能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在咖啡店躲雨。倒是你,究竟跑去哪了?」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因为担心你,折回刚才那间店了耶。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悠闲地喝着茶,我要跟你分手……」
「好啦、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你有办法离开那里吗?你的钱包在我手上喔。」
我吓得脸色刷白,手赶紧伸向位于屁股的口袋。真的没有。
「你的钱包掉在汉堡店了。这样不行喔,要仔细看好钱包啦。」
「是你害我的钱包飞出去的吧?」
站在一旁的少女吃惊地看着我。好想哭。
「如果你不在我数到十以前过来找我,你的钱包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知道喔。倒数开始,十——」
「等一下,我没有钱包没办法付钱啊!」
「那是你自作自受!九——八——」
「好好好,我过去、我过去总行了吧!」
就在我惊慌地想冲出咖啡店时……
「等等,这位客人!」
在我即将踏出店门前,少女叫住我。虽然她这么做也没错,但就算我想结帐,也没钱可结啊。
于是我硬是在这时折回。门旁的短柜上放着一台只要打开就会响起叮的一声收银机,在收银机旁则放了一叠名片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这间店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心想,这里一定会有某样东西,于是找了一下,便发现收银机的阴影处躺着一支原子笔。
我迅速拿起笔并抽出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090-0000-0000
连信箱也写上去,是我突发奇想下的结果。我觉得将空白处填满,比较容易掩盖没有写姓名的突兀感。
「不好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弄丢钱包了。」
我手里拿着卡片对少女这么说。
「我改天一定会来还钱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接着我没等她回答,便冲出咖啡店,赶往汉堡店与等待我的情人会合。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少女呼唤我的声音,说不定被雨声盖过了!
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当我再次湿淋淋地抵达汉堡店后,情人却对我说「我要跟你分手」,我一回答「好」,她便开始追问我。或许是与咖啡相遇的兴奋产生了效果所致,我刻意不向她解释。因为和以往发展不同,她气得满脸通红,把钱包丢向主人后只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此后我再也联络不上她,所以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或许有些无情,但我觉得除了认命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换句话说,你从我的信箱地址猜到我的名字。」
我像是要把嘴里的苦涩感吐出似地说。
喝了咖啡却没付钱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过意不去。原本应该尽快来付钱,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也仗着对方没有来电,就这么拖过了一星期。当我好不容易诚惶诚恐地来到店里,少女店员却在把我带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后立刻开口——也就是称我为「青山先生」。
「没错。」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若谈到电子信箱,可以从表示姓名和生日这条线索来推测。以这个信箱的情况来看,『nogod31』指的是神无月(2),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应该是生日吧!既然这样,前半段也同样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字的英译。若说到『blue-mountain』,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会联想到咖啡豆的品牌,但如果直译成日语,便是『青山』。这应该就是姓氏了。然后再以下划线连结姓和名,『truth』代表『真』或『诚』,我或许该称呼您为makoto(3)先生才对。」
2神无月为日本十月的别称。
「看来你应该希望我称赞你是位非常聪明的小姐吧!但我只觉得可怕,真的。」
我扯开嘴角这么回答。这种「我已经明白你的来历罗」的压迫感,或许真能防止客人白吃白喝,不过对来还钱的人发怒,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
「是我失礼了。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
虽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但她诚挚地向我道歉后,便把手交叠在腹部前方,恭敬地露出微笑。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师,名字是切间美星。」
2
「……咖啡师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一时忘了礼貌,忍不住仔细观察她。
她带有光泽的黑发剪成短短的鲍伯头,眉毛不会太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再加上厚薄适中的唇瓣,虽是五官端正,却显得有些平凡,不过圆圆的脸型和漆黑大眼,让她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至于她娇小的身体,依旧穿着和上次见面时相同的制服。
「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称,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4),也就是在夜间兼营酒吧的咖啡店。义大利是浓缩咖啡的发明地,负责在义式咖啡屋制作这种广受民众喜爱的饮品的专业人士,就称为咖啡师。换言之,说到卜萄酒就会想到侍酒师,鸡尾酒则是调酒师,那咖啡的话就是咖啡师了。」
「呃,这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好歹也自认为对咖啡文化的了解比一般人熟悉,不仅可以说出像是咖啡师的语源出自义大利文「在义式咖啡屋工作的人」(bar+~ista),英译的话,就会变成酒保(bar+tender),展现出我的学问渊博;我也能针对咖啡知识进行补充说明,例如咖啡师这种职业能在世界上广为人知,其推手之一,就是目前在我国相当风行,以星巴克为代表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所谓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泛指发迹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以浓缩咖啡衍生出的花式咖啡为主要饮品的咖啡店。
「重点不是这个……上次我喝的咖啡是你煮的?」
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很轻,却带着一丝骄傲。
我不禁低吟了一声。因为刚好没看到她煮咖啡的情景,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女高中生。相反的,我一直深信那位正满脸不悦地站在吧台内,感觉会对手中咖啡投注超乎寻常热情的老人,才是能重现那完美味道的人。没想到那杯咖啡竟是出自这名五官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女咖啡师之手。
3日文中的「真」和「诚」发音皆是makoto。
4原文バール在义大利是指提供轻食和饮品的餐厅,为和英文「bar」的意思区别,在此翻作义式咖啡屋。
「我一直以为是坐在那里的老板煮的呢!」
「老板……啊,是指叔叔吗?」
咖啡师朝吧台看了一眼。
「他是本店店长兼主厨,同时也是我的舅公,正确来说,应该是外婆的弟弟。虽然我叫他叔叔,其实年纪已经跟老爷爷没两样了。我总觉得在工作场合这么叫他,对客人有些失礼,不过可能因为从小叫惯了,要是换成其他称呼,反而会相当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还是有可以煮出好喝咖啡的气质。」
「才没有那回事呢!」她压低声音说,「我偷偷告诉您,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煮的咖啡就是不太好喝。明明使用的咖啡豆和器具都一样,真的很奇怪。」
就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原来如此,因为有专业的咖啡师驻店,店里才会摆着那么高级的浓缩咖啡机啊。老实说,我之前还曾觉得它跟这间店的外观有一点点不相称呢!」
「那是我要求引进的,这样就能告诉别人我是咖啡师了。」
「为什么?」
「您不觉得这职称听起来很帅气吗?」
由于她回答的口气实在太稀松平常,以至于我完全忘记纠正她话中错误的因果关系,应该是会操作浓缩咖啡机才被称为咖啡师,而不是因为想拥有咖啡师的名号才买咖啡机。
其实这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她却完全没有要离开我这张桌子的意思。我正怀疑她为何这么热情地和我攀谈,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目的尚未达成。
「请给我和之前一样的热咖啡,结帐时算两杯的钱。」
「我明白了。」
我会在七月点热咖啡,除了想再次品尝那完美的味道外,另一个原因则是至今仍不断打在窗外草地上的梅雨,在我前来这里时夺走了我的体温。这阵雨从早上就一直没有间断,我今天总算没有忘记带伞,不过还是无法阻挡体温流失。我那把已经结束战斗的苔绿色雨伞就放在店门口内侧的铁制伞桶中,与先来的客人们的几把雨伞湿黏黏地纠缠在一起。
我身后的桌子坐着一群女大学生,在等待咖啡送上的时间,她们聊天的声音不断钻进我耳内。她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人脸朝向我。最初带位时,我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现在则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完全避开与那群学生面对面的机会。
其实我大可以走近那三名女学生,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但我的耳朵却清楚听到前去准备饮品的咖啡师对站在一旁的老人随口低语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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