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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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7诚实病

「我有病,诚实病。」

钟昀翰又睁开眼睛,深黑色的瞳里带着一丝疲倦。

事实上他总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觉得应该没有人会习惯这些,一次又一次的独白让人精疲力竭,像是凌迟,像是一次又一次在法庭上的陈述。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听。这些东西如此无趣,枯燥,乏味,缺乏任何修饰。除了与他自己有关,实际上并不会真的与任何人相关。

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讲得断断续续,再后来,他讲得越来越机械化。彷彿那个人不是他,而他在一旁重复看着这一部电影播出,曲终,再復播。

永无止境的。

「我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发生了一场车祸。我整整在医院躺了半年。刚开始我说不出话,任何一个字。然后有一天我突然的又能够说出来了,但是我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丁浩潍直视着钟昀翰。但钟昀翰没有看着任何人。

他只是说话。

「任何我脑中闪过的念头,都会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的时候被我说出来。」

阿飞与丁浩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钟昀翰身边。

「我只能说实话。」钟昀翰笑,深深的吐息,「我只有两种选择,说实话,或不说话。刚开始不说出来对我也很难,我练习了很久……还花了一些时间去看心理諮商。最后我总算能够克制自己把话讲出来的衝动。

「医生花了很多时间检查我的额叶,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但伤到额叶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容易情绪失控,易哭,易怒……等到我终于勉强回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孔雀都不叫了,天也黑了,要闭馆了吧。

游乐园在孩子的记忆中总是闪闪发亮的,充盈着如梦般的笑声,但映入成人细看的眼底,那些承载着快乐的、光鲜亮丽的表层其实早已不堪,下一刻那些龟裂的底漆恫吓里倏然撕裂,张牙舞爪之后纷纷剥落,终究露出底下不堪的锈蚀。

钟昀翰苦笑。

「我的肺被肋骨戳破好几个洞,肺活量永远不能回到从前。我不能再随着曲子调整心情唱歌,我只能在快乐的时候唱激昂的歌,在忧鬱的时候唱悲伤的曲。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办法站到台上去。」

「但你可以发出声音。」丁浩潍出声。

钟昀翰看向对方,眼神里带着一些茫然。

「是,我可以,我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但是那里面……空无一物。那种声音毫无意义……我不能容许那种事发生。」

「所以你后来弹钢琴……」丁浩潍突然懂了,那个他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的答案,「是吗?」

「用弹的勉强能够骗人……或许是。当我的情绪跟曲子相吻合的时候我能够发挥得很好,但要是它们相背离……我就很讨厌我自己弹出来的声音。

我的状态不稳定,幸运的话,我的演奏会能够表现出比平常还要好的水准,但是如果我必须在愤怒的情况下弹奏华尔滋圆舞曲……那会是场相当可笑的演出。」

钟昀翰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彷彿在回想什么。

而后他睁开眼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知道那个夸张、半褒半贬的评论,阿飞说过他有告诉你们,」钟昀翰竟然笑了,「什么灵魂深处的狂喜与悲愴……明白的说,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无法控制情绪的神经病罢了。」

「不要这样说自己。」阿飞轻声说。

「我感谢你总是对我如此温柔,阿飞。」钟昀翰说得平静。

丁浩潍发觉了阿飞脸上不明显的、淡淡的粉红。

所以自己是个嘴贱的坏蛋了吗?丁浩潍想,也对,他毁了这一个美好的下午。一个充满黄色废料、冰淇淋与童年回忆的下午。

钟昀翰转向丁浩潍,神色又已变得相当平淡,彷彿刚刚对他的种种是场骤来的雷阵雨,下过了之后天空还是有着一丝丝阴霾,但至少雨已经停了。

钟昀翰用漆黑的双眼望向丁浩潍,眼镜后面的睫毛颤动。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浩潍。」鐘昀翰说。

那个称呼令丁浩潍胸口一滞。

他叫他浩潍。丁浩潍发觉这是他多年之后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阿飞突然其来的开口:「但你在美国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回到台湾来?」

钟昀翰脸上神色突然有些异样的飞扬,彷彿云层中透出一丝阳光,「我砸了史坦威。」

丁浩潍还没反应过来,阿飞急道:

「你贷款然后拼命赚钱去还的那一台?你开玩笑!」阿飞用单手拉扯自己的头发,「不,你没有办法开玩笑……你说的都是真的。」

「确实。」钟昀翰这一次的笑带着几分率性,「我亲手用椅子砸的,我亲手砸了自己的钢琴,在我的指导教授面前……然后他叫我滚。然后……我去了很多地方。现在到了这里。」

「所以你逃学了。」丁浩潍惊讶的说。

「也可以这么说,一个落荒而逃的博士肄业生……当了快要一辈子的好学生,终于不那么好了。」钟昀翰拿出口袋中的手机,像是在检查什么,而后他把眼光调回丁浩潍脸上,「事实上我跟那个高中生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脱口对他说了实话吧。」

丁浩潍看见阿飞好像还想开口,但是游乐园的服务人员已经上前向他们说明闭馆时间已到,必须要清场。

钟昀翰一起离开的脚步却在关上的铁栅栏外停住了。

阿飞问:「怎么了?」

钟昀翰指指路边的排班计程车,「就在这里跟各位说再见了。」

在丁浩潍与阿飞愕然的当下,钟昀翰露出礼貌性的笑容,

「我想你们应该不介意给你们的老朋友一点私人空间……毕竟现在的我……仍然相当……」他很想为自己找一个形容词,但他觉得自己的文学造诣实在太有限了,远远不足够他面对两个朋友,「……失控。」

钟昀翰用一个挥手打断了有所其他的可能性,弯腰就进了计程车。

丁浩潍眼睁睁看着计程车扬长而去。

丁浩潍下一次见到钟昀翰是练唱的那一天早上。

钟昀翰相当守规矩的排在长长的人龙之中,等到丁浩潍问了要吃什么的瞬间,他才发现来人是谁。

「吐司夹蛋。」钟昀翰说,「这边吃。」

丁浩潍点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钟昀翰自动自发的去冰箱拿了奶茶,之后默默坐在那张玫瑰大花的桌边等。

这时远方有模模糊糊的合唱声传来。丁浩潍知道週末早上的这个时间附近,教会就会有合唱的声音传出。听起来是童声。

丁浩潍看见钟昀翰的视线默默的从手机中离开,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最后在教会的一个小招牌上停驻。

丁浩潍将早餐送到座位。钟昀翰的正好饮料喝到一半。

「谢谢。」钟昀翰说。

丁浩潍向他点点头。

钟昀翰在座位上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丁浩潍这天在工作中认真听了一会儿,他发觉他们练的是当年他们一起唱过的省赛指定曲,「与主接近」。

国小的时候他们来来去去都唱那几首,多半是宗教曲目。那时候的他们并未多想,只是照着谱唱。有很多里面阐述的东西,是在成人之际才渐渐的了解。

钟昀翰走到摊前结帐,丁浩潍把钱找开。

「找你六十元。」放钱的瞬间,丁浩潍的手指碰到了钟昀翰的掌心。

就是这双手在弹钢琴吗?丁浩潍想到一半,钟昀翰扬起手向他道别。

丁浩潍目送他骑上一台半旧不新的脚踏车,消失在视线中。

这日练唱的时间他们再一次试着将声部合起来,范围比以前更长。大家一起练了两遍之后,又分开确认了一次音准。

阿飞与班长讨论了一会儿,但是有点拿不准问题点到底在哪里。

这个实际上只有六个人的合唱团,因为人数太少,所以并没有指挥。整个歌曲的进行都仰赖大家在经验之中培养的默契。

钟昀翰开口:「录下来听。你们自己也在唱,所以不是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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