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处处杀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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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

心声起涟漪,道:“反讽?”

边境笑着摇头,道:“没有,是真心觉得如此。就像拳头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认可。”

边境环顾四周。

很快就会换了天地。

陈平安先找到了晏溟,两人一起散步,米裕远远跟随。

一个是讨要晏家账本,一个是仔细询问晏溟关于剑气长城与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买卖规矩。

当然,他真正要弄清的问题,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垫上神仙钱,在一场场买卖当中,大致能亏多久,以及剑气长城这边又该如何弥补晏家的损失。

一个包袱斋,一个大财主,双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各打算盘。

来的路上,陈平安与米裕说得十分开诚布公。米裕觉得纳兰烧苇那边不好说,晏溟这边肯定问题不大,一来陈平安已经是隐官大人,又是临危受命,权柄极大;再者,陈平安与晏家大少关系极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该砸锅卖铁,帮着陈平安撑场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在老大剑仙那边,说话管用。

陈平安与晏溟告辞,去找纳兰烧苇。对外商贸,晏家与纳兰家族是剑气长城的两块金字招牌,董、陈、齐三个顶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剑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过钱,所以晏溟与纳兰烧苇两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财神爷。

米裕问道:“还算顺利?”

陈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没问题,细节磕绊极多。本来想着是与两位前辈打交道,先易后难,看来是难上加难才对。”

米裕调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几声晏叔叔,岂不是白喊了?”

随即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剑仙,有了几分恼怒,道:“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点面子不卖隐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这晏溟在磨磨叽叽个什么?是不是早年没了两条胳膊,不愿登城,杀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抢了他的财权?”

对于跌了境到元婴的晏溟,米裕是半点不怵的。

神仙钱极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飞剑之上,这种可怜虫,比那些辛苦杀妖、拼命养剑的剑修,更不堪。

陈平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晏溟算账极精,既然大方向谈妥了,多磨细节,也不算坏事,我多找他几次便是。话说回来,晏溟如此作为,半点不觉得隐官比神仙钱更值钱,才是对剑气长城真正负责。”

米裕轻声问道:“隐官大人,当真没点怨言?”

陈平安说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剑仙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难勇猛精进。难熬事,熬过去,一丝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哑口无言。

还是有怨气的,只是拿晏溟没辙,就可怜了自己。

不过米裕受得了这些当面言语,受不了的,是某些剑仙笑意盈盈、客客气气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经的李退密。或是那种正眼都懒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与兄长米祜关系莫逆的大剑仙岳青,在米裕面前,就从来不说难听话,因为话都不说。那些好似包裹绸缎的钝刀子,最是磨损剑心。

陈平安笑道:“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自家难听话,米剑仙别上心。”

到了纳兰烧苇那边,老剑仙与陈平安就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管钱财事,去找纳兰彩焕谈。”

陈平安就又去找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术。

这下子米裕是真大动肝火了,骂道:“这纳兰老儿如此摆谱?”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后牢骚一句,先前见着了纳兰烧苇,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找到了纳兰彩焕,是个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美妇人,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妇人青黛点眉眉细长,薄罗衫子金泥缝,脚踩一双红锦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大美人。

虽然外表上看着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可到了城头,出剑却凌厉狠辣,与齐狩是一个路数。

米裕心思复杂,故意一脸冷漠。

纳兰彩焕与米裕是同辈人,别看米裕在剑仙心目中是个绣花枕头的上五境,事实上喜欢米裕的女子,极多,而求之不得的女子们,骂起米裕,比男子更凶。这纳兰彩焕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人生顺遂得不像话,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这句口头禅,事实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谁,而是一个个剑气长城、浩然天下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罢了。

米裕看人。

陈平安看到的,则是纳兰彩焕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银山。

陈平安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米裕绷不住脸色。

“纳兰夫人,你们家主与我谈妥了,老剑仙深明大义,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帮助剑气长城渡过难关,但是老剑仙临了,也提醒我,纳兰家族是夫人当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与夫人知会一声。”

在那之后,纳兰彩焕就收敛心神,与得了“老祖圣旨”的隐官大人,开始谈后续,敲细节。

之后,陈平安与米裕两人返回隐官一脉那边的走马道。

米裕哭笑不得,轻声问道:“回头纳兰彩焕与纳兰烧苇一聊,隐官大人岂不是就露馅了?”

陈平安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各凭本事。我说话,纳兰烧苇不乐意听,那就让纳兰彩焕说去。”

停了一下陈平安又玩笑道:“若是纳兰夫人兴师问罪,估计米剑仙一人拦阻便足矣。可如果纳兰烧苇亲自提剑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护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还有个陆芝吗?轮不到我去与纳兰老儿掰手腕。”

纳兰烧苇也好,陆芝也罢,可都跻身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之列,往常米裕见着了,即便不用绕道而行,但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惭形秽,对他们充满敬畏之心。

米裕说得上话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剑修,而且风流坯子居多,上五境剑仙,寥寥无几。陪着陈平安一路行来,就只有一个玉璞境剑仙与米裕打了声招呼,名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与米裕是难兄难弟,属于小时了了大不佳的那种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兴许是剑仙独有的天大遗憾,在剑气长城,反而是个公开的笑话。

据说列戟性不耐静坐,多言笑,曾经有过一个“喜鹊”的绰号。但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都没觉得列戟剑仙有这样的绰号离谱。

列戟经常去找米裕喝酒解闷,这会儿见着了陈平安,还笑着喊了一声“隐官大人”。

原本笼袖而走的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出袖,抱拳回礼。

走远了之后,陈平安打趣道:“米剑仙交友广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边墙头,与庞元济一样,其实更想出剑杀妖。

接下来几天,陈平安除了坐镇隐官一脉,也会经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议事情。

都是大人物。例如位于剑气长城两端的儒释两教圣人。

陈平安要问清楚关于“天时之争”的内里门道。

在这期间,米裕发现那宁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还新打造了一把剑匣,装有两把长剑,其中一把,正是陈平安用来斩杀离真的“剑仙”,真是个好名字。难怪年轻隐官偶尔在书案那边,与顾见龙、王忻水闲聊,说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赋绝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间唯一的大道修行,这会儿自己也该是仙人境起步了。

庞元济提了一嘴,说隐官一脉收集了数千年的档案秘录,在避暑、躲寒两座行宫早有分门别类,数量极多,不可能全部搬来走马道,在那边查找、翻阅起来,极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宫,更是重中之重,与其临时抱佛脚,让人往返取来所需档案,还不如干脆就把众人迁移到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既然极快,两幅画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马道这边,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齐聚城头,肯定已经被大妖盯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损了大剑仙陆芝的杀力。

隐官一脉剑修,几乎人人附议,赞同庞元济的建言。

唯独陈平安没有答应,说暂时不急,至于何时搬到避暑行宫,他自有计较。

关于此事,庞元济没有继续争论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邓凉,都对隐官大人的决定,持有异议,先后当面提出。

董不得的侧重点,是隐官一脉太重要,留在走马道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一锅端。

邓凉则更加惋惜大剑仙陆芝的驻守原地,这与隐官一脉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较、丝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将书籍连同书案瞪出两个大窟窿出来,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这对于天大地大师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已然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可陈平安依旧没有答应,又多说了些理由,只是无法真正服众,所以这两天,隐官一脉剑修的整体氛围,有些凝重。

在这之后,大剑仙岳青抽空来了一趟此处。这位十人候补大剑仙,在米裕圈画出来的剑气禁制边缘,停步片刻,才继续前行。

陈平安立即起身,主动迎向岳青。

两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脉的其他剑修。

岳青笑道:“陈平安,你不要顾及我这点颜面,我这次来,除了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道一声歉,也要向不是什么隐官大人的陈平安,道一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客气,都收下了。”

岳青说道:“当初说你文圣一脉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与你致歉道谢,自然也无须别扭。说实话,若非如此,换成其他人当这隐官大人,先前谁敢管我出剑如何,我不会那么客气。”

陈平安说道:“作为十人候补大剑仙,就该有这样的豪迈气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说道:“你小子做事情够爽利,我承认,可这说话的德性,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酒,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壶,御剑离去。

陈平安举目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大剑仙,当如此,踩住底线,爱憎分明。

回到座位那边,刚刚落座,顾见龙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剑仙一壶酒,咱们自家人,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玄参跟着起哄道:“还不曾喝过酒铺的仙酿,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补救补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嚷道:“给钱先!”

陈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后再说。杀几个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我到时候就拿出几壶酒庆功。”

嘘声四起。

顾见龙和王忻水最为起劲。

董不得头也不抬,啧啧道:“胆儿肥得很啊。”

顾见龙立即对王忻水说道:“忻水,你怎么回事?”

王忻水一脸无辜道:“学你啊。”

经过这么一场插科打诨,先前的沉闷气氛,略微好转几分。

今天陈平安又起身离开,走了一趟城头别处。

米裕已经认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两个笑话,成为当下隐官一脉境界最高的剑修,然后变成了年轻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有半生不熟的剑仙打趣米裕道:“有米兄在,哪里需要陆大剑仙为你们隐官一脉护阵?”

还有连那隐官大人一并调侃的糟心话,道:“米剑仙,这么空,赏景哪。”

米裕看着始终满脸笑意的陈平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唾面自干?

顾见龙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话,确实公允,一语中的。

再一次路过列戟那边。

趁收剑的间隙,正在抽空饮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两人从墙头附近经过,便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两壶酒,笑着分别抛给米裕和陈平安,道:“是二掌柜铺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壶,是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这列戟真是拍马屁也舍不得下血本。

陈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壶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

一道鲜红剑光蓦然激射而出,剑气之浓郁,使得剑光色彩鲜艳欲滴。

原来是列戟的本命飞剑燃花,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胆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壶,瞬间祭出本命飞剑霞满天,去竭力阻挡列戟那把飞剑。

哪怕无法彻底拦下,也要为陈平安赢得一线应对机会,受再重的伤,总好过就这么被列戟直接戳穿整个心胸。剑仙飞剑,伤人之余,剑气滞留在敌人窍穴当中,更是天大的麻烦。列戟与他米裕再被其余剑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倾力一击,而那陈平安又毫无防备,伸手去接了那壶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个陈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飞剑霞满天,出剑哪怕晚了一线,依旧能够以剑尖磕碰一下燃花剑尾,导致后者剑尖歪斜,偏移心口几分。

与此同时,米裕一步踏出,拔剑出鞘,要剑斩祭出飞剑的同时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剑品秩极高,自然是归功于兄长米祜的赠送,而列戟既无道侣,更无师长,佩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坊长剑。

在列戟的燃花飞剑,被米裕飞剑稍稍改变轨迹之后,陈平安双指掐诀,没了法袍金醴傍身庇护,此刻身穿宁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里面那件法袍,宝光流转,涟漪震动,最终凝聚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锁剑符。

只是与那列戟距离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飞剑,毫无保留,飞剑一往无前,两剑一磕,剑光轰然炸开之后,在陈平安身前绽放出一大团刺眼的绚烂光彩,仅是四溅的燃花、霞光,就将陈平安外面那件衣坊法袍瞬间炸得粉碎。飞剑燃花没入那张金色锁剑符当中,分明是要一鼓作气破开符箓,符箓出现一丝丝裂缝,纵横交错。

有那锁剑符帮忙凝滞飞剑攻势些许,陈平安祭出一张缩地符,一退就是十数丈。

能够让陈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张符箓逃命而已。

两把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几乎同时如影随形,只不过霞满天是救人,飞剑燃花只为杀人。

燃花为了追求极致速度,一剑捅穿了陈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这就是剑仙近身的飞剑一击。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没有收起飞剑,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让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开来。

米裕一剑落在列戟肩头,一划而下,将这个玉璞境剑修的坚韧体魄对半开。

列戟阴神出窍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剑坊长剑,一剑砍下那个新任隐官大人的头颅。

而本命飞剑在这个年轻隐官体内炸开之后,列戟的阴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对孱弱的远游阴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后一剑的光彩当中,人与剑,大道与性命,就这样一同烟消云散。

米裕撤回本命飞剑,手中长剑久久没有归鞘。

因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失心疯的列戟害惨了。从这一刻起,会不会被丢到老聋儿的那座牢狱,还得看兄长米祜的仙人境,够不够看了。

陆芝匆忙御剑而至,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废物!”

陆芝立即掐剑诀,试图收拢那个年轻隐官的残余魂魄,尽可能为陈平安寻找一线生机。

只是毫无意义。

列戟这一剑,太过果决。

陆芝转头望向极远处的茅屋那边,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

陈清都说道:“让愁苗挑选三个剑修,与他一同进入隐官一脉。”

陆芝愤懑道:“就这样?”

陈清都回了一句:“你陆芝,好意思问我?”

陆芝怒道:“我难道要从头到尾陪着陈平安四处行走?其余隐官一脉剑修的安危,怎么办?现在米裕如何处置?宰了?”

陈清都说道:“回头再说。”

陆芝死死压抑住心中杀意,带着米裕返回隐官一脉齐聚的走马道。

见到了那些年轻晚辈,陆芝破天荒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隐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杀,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暂时拘押。愁苗会带三人进入隐官一脉。你们立即离开城头,搬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哈哈笑道:“陆大剑仙,你真会说笑话啊。”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个个面面相觑。

陆芝叹了口气,道:“就这样,下了城头,好自为之。”

陆芝就此离去。

郭竹酒笑嘻嘻问道:“米大剑仙,陆芝走了,你就莫要继续说笑话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气……”

小姑娘虽然满脸笑意,但是眼眶里边已经泪水打转,说着说着,她便皱着脸,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复杂至极。

这个隐官大人,果然不好当。

玉璞境剑仙列戟,在甲本副册当中,位置其实极为靠后,与米裕只隔了几张书页。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够是那个意外和万一。

至于为何列戟会如此行事,天晓得。

剑气长城的陈年旧事,恩怨纠缠,太多太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剑仙的故事,是结局美满的。

董不得脸色微白,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顾见龙和王忻水更是双拳紧握,死活无法接受此事。

玄参等剑修,也是黯然无语。

很快来了一个年轻容貌的剑仙男子,百岁出头,玉璞境,被誉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境界最为稳固的一个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实,步步登高。

愁苗。

他曾经跟随阿良一起去往蛮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边还有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天然妩媚,名叫罗真意,她与愁苗差不多岁数,姿容极美,是许多剑气长城剑仙光棍的共同心头好。

此外还有金丹境剑修,年轻人徐凝,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白练、山色,相辅相成。

龙门境少年剑修,常太清。

相较于齐狩、高野侯这些光彩夺目的小山头,愁苗领衔的捡钱剑修,常年待在南面墙头上的大字当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剑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门高真一般,剑心枯槁。

愁苗说道:“米裕待在我身边就是了。其余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宫。真意、徐凝、太清,你们一起帮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简单,待在愁苗身边,他米裕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内的第一拨隐官剑修,都默默开始搬迁,对愁苗和罗真意这四个后来剑修,倒也谈不上敌意,不过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终究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陈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师父。”

愁苗说道:“可以,什么时候觉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宫做事。”

愁苗带头,一行人御剑离开城头,去往城池西边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郭竹酒。

所有剑修落在避暑行宫大堂外的广场上。

愁苗愣了一下。

难怪自己没有被立即任命为新一任隐官。

事实上,是成为隐官剑修,还是留在城头出剑杀敌,愁苗都无所谓,皆是修行。

罗真意在内的三个剑修,则倍感意外。

至于米裕更是差点热泪盈眶。

林君璧松了口气。

也好。

如今与这个隐官大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还是更愿意与眼前这个家伙共事。

原来大堂门口那边,有个青衫笼袖的年轻人,面带笑意望向众人。

脸色惨白,眼神明亮。

陈平安朝米裕招手,道:“陪我走走。”

然后陈平安望向那个愁苗,又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们四位,还要听一听林君璧的意见。”

愁苗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

顾见龙立即心领神会,对愁苗这个极其有名又极其独来独往的年轻剑仙,称赞道:“愁苗剑仙,大气磅礴,日月可鉴!”

罗真意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已经带着米裕走入一条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别处。

众人进入大堂,很快发现躲寒行宫的所有秘录档案,原来都已经搬迁到了此处,大堂除了门口,有了三面书墙,井然有序,许多秘录书籍,都张贴了字条便笺,方便众人随手抽取,查询翻阅,一看就是隐官大人的手笔,小楷写就,工整规矩。

陈平安沉默不语。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说话。

陈平安自己摘下了养剑葫,再取出一壶竹海洞天酒,递给米裕。

米裕苦涩道:“怕了这酒。”

陈平安笑道:“饮酒之人千百种,唯有酒水最无错。但喝无妨,有问题就问。”

米裕问道:“怎么回事,城头之上的隐官大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说道:“是一张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门傀儡术,是千真万确的金身境武夫体魄,加上老大剑仙帮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较隐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骗不过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够骗过列戟,所以我将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箓傀儡之上。城头之上,‘我’每一步的轻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宫这边小心翼翼控制,所以这会儿受伤不轻,也不是装的。但是付出这点小代价,挖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还是剑仙,不亏。事实上,我想要钓鱼之人,起先并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其实有迹可循,不过我估计你是忘记了。”

米裕试探性问道:“先前你所说的万一,当诱饵钓仰止、黄鸾这个境界的大鱼,其实也想到了这场偷袭,是在做铺垫?”

陈平安笑道:“我们这边的剑修可以暗中传信蛮荒天下,对面自然也可以偷偷传消息来剑气长城。至于列戟为何叛变,是恨浩然天下更多,还是恨老大剑仙更多,或是整个剑气长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剑不会如此决绝,只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不感兴趣,反正列戟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加重语气说道:“这种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关键时刻,拉上一两个大剑仙陪葬。”

米裕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我被拉入隐官一脉,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件事?”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笑着点头,直言不讳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请来陆芝,其实也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这样,如何骗过居心叵测的剑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剑仙,脑子都会变得格外好。陆芝在那边护着我们隐官一脉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剑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击,才有机会,不然谁出剑,都是痴心妄想。有了这个前提,我再离开陆芝身边,就给人一种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养剑葫,笑眯眯道:“大好时机,错过可惜,可以试试看。陆芝庇护,戒备森严,是一种给别人看的假象,隐官大人看似极其安稳,性命无忧。离开了陆芝,有没有玉璞境米裕在身边,又是一种必须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会担心我是有恃无恐,觉得其中有诈。不背仙兵品秩的剑仙剑,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举措。那么没有了法袍,再撇开一个保驾护航的花架子剑仙米裕,隐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于剑气长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体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还是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隐官一死,人心难免出现涣散,我方剑阵,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更好钓鱼了,比起杀掉一个剑仙,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这个年轻人。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无用处。”

米裕从来不擅长想那些大事难事,连修行停滞一事,兄长米祜着急万分许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开,所以米裕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果记恨剑气长城的某个人,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死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做到,但是没想过。因为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一份道心,来之不易,打小穷怕了,珍稀之物,习惯珍惜些。”

米裕眼神蓦然锐利起来,问道:“例如早年为难宁府颇多的齐家?你恨不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那场十三之争,你成了隐官之后,如今更是看遍档案秘录,肯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你搜刮出来,哪个剑仙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关键言语,你知道更多的腌臜内幕!”

陈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米裕手中酒壶不动,陈平安一脸无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损的陈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气全无,随口问道:“郭竹酒那丫头还在城头那边,什么时候通知她回来?”

陈平安说道:“再等会儿吧。”

米裕摇头道:“算计算计,还是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还是很奇怪,陈平安,你就不心累?当真半点不愧疚吗?”

陈平安反问道:“只求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够了吗?你以为列戟就不问心无愧?堂堂剑仙,连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怼,得是多大的问心无愧?”

米裕无言以对。

陈平安仰头望向南边城头,笑了起来,道:“燃花燃花,好一个山青花欲燃,剑仙为本命飞剑取名字,都是行家里手。”

两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的大堂。

米裕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陈平安没有落座,只是坐在门外台阶上,对众人道:“除了隐官一脉的飞剑可以离开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许离开避暑行宫半步,不许私下接见外人,一旦被发现,一律以叛逆罪斩立决。而我们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愁苗四人,与林君璧在内十二人,必须相互之间知晓内容,一条一条,一字一句,让米裕剑仙记录在册。”

徐凝抬头望向门外那个背影,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们,为何要拉我们进入隐官一脉?”

陈平安一手持养剑葫,一手持折扇,笑道:“与我言语之前,先敬称隐官大人。”

徐凝还真就在重复那句话之前,加上了一声“隐官大人”。

陈平安这才笑着说了句天大的敞亮话:“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还信你们?”

徐凝默不作声,罗真意与常太清猛然间抬起头,都面露怒容。

玄参与曹衮两人,对这个隐官大人打心底极为推崇,又是外乡剑修,于是比那顾见龙和王忻水更加直接,与那三个剑修针锋相对,毫不遮掩自己的阵营所属。

愁苗说道:“众中少语,无事早归,有事做事。我们四人,既然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一切就按照规矩来。”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剑仙,确实与君璧都是最好的隐官人选。”

林君璧装聋作哑,愁苗更是置若罔闻。

夜幕中,一把传信飞剑去往城头,然后就有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剑而来,一路哭丧着脸,不断抹眼泪。

飘然而落之后,身形还有些踉跄来着。

然后见着了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师父,立即笑开了花。

陈平安柔声笑道:“稍稍过了啊。”

郭竹酒收了剑,站在陈平安身前,兴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双臂晃荡不已,眉眼飞扬,笑道:“师父,我跟你说啊,先前就我一个人,相信师父肯定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不但活得好好的,连我都骗过去了嘞。打破小脑阔儿,都万万想不到师父已经在避暑行宫,了不得,无以复加的了不得……”

“说了只要师父在,就轮不到你们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后也要如此,要相信师父。”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小竹箱,“奖励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许跟人显摆。”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轻声问道:“师父,咋个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长脚,跑来找师父啦?行吧,大师姐送我小竹箱的时候,可没变成精怪,回头师父你再做一只不长脚的普通书箱,送给大师姐,这一只长脚了的小竹箱,可就归我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回头你自己跟裴钱掰扯去,师父不会偏袒谁。”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道:“忙去吧,不可以耽误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阶,然后一个拧转身形,向后一跳,背对着大堂众人,在大堂内站定,停顿片刻,这才转身挪步。

陈平安没有跟着进入大堂,反而继续在避暑行宫散步起来。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陈平安拈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一晃,说道:“老大剑仙,不会让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窥探避暑行宫的剑仙,直接宰了便是。愿意如此涉险行事,不够隐忍的,对于我们剑气长城,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补了一句:“如果真有这份功劳送上门,就算在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剑仙米裕头上好了。”

哪怕陈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语,可对于陈清都而言,皆是纸糊一般的存在。

陈清都虽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既然选了你陈平安当这隐官大人,就随便你折腾。

这个老大剑仙转移话题,问道:“破例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后悔?不与宁姚事先说清楚?”

陈平安也没给出答案,一样转移话题,问道:“我师兄如何了?”

陈清都说了句“凑合”。

陈平安就收起了那张符箓,藏入袖中,换了一张符箓,轻轻捻动,默念口诀,瞬间就来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宫。

避暑行宫那边,有一棵参天古树,碧树为人生凉秋。

躲寒行宫的压胜之物,则是一柄鹿角诗文如意,状如鱼尾又似芝朵。

陈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当中。

两座行宫,其实里面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陈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在离开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宫那边之前,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想好了。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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