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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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定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枚谷雨钱的样子。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陈平安真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承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荃,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邻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荃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不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荃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荃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杀妖便多了,钱就多了,成为金丹境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枚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荃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让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说到这里,程荃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荃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道:“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枚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荃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忙,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钱啊?”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荃道:“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有合作机会了。”

程荃点点头。

程荃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刘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那么多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刚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装作与你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道:“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我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我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及以上的酒水钱,跟我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他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荃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荃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道:“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枚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枚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道:“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荃直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荃,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荃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不帮他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枚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枚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枚谷雨钱,自己还花了两枚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枚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听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些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钱,就真打水漂了。所有关于这枚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问道:“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吗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枚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枚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况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这个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着战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而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栏杆上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双方真的闹了别扭,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玩。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作枕头,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她想了想,又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他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啥。

你老厨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银子?裴钱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吗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她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有一点还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这时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了,裴钱翻了个白眼。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壳)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钱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打掉溅来的水花,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

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啊,大雨如钱扑面来哟,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陈暖树,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着“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把信递给裴钱。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钱转头埋怨了几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壳),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当然,说啥废话呢。”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着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芝兰府藏书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抱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掩那份得意扬扬,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里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咚锵,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抓了最多瓜子却没人看见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壳。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道:“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屁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问道:“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而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就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若是不懂就跳过。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听裴钱这么说,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在他摊开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是想要让两个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把那边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去游山玩水一番?

只不过虽然信上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的先生排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崔东山秘密的飞剑传信,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的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枚神仙钱。于是就有个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头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几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不见人影。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有跟朱枚还算有话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叽叽喳喳,郁狷夫听得不厌其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好奇地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给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还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郁狷夫凝视着印谱上的一句印文:“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略微心动,不过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道:“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着印谱,越看越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书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陈平安与刘景龙在铺子里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刘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里,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刘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与你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刘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两位同样身着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奇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书不走路惹的祸。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我不一样,抄书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说了,我每天抄书,天底下抄书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壳)。”

裴钱有些难为情,道:“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书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朝廷负责编撰史书,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书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都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他早年手笔。此次编书,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便烧毁了十之七八,书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大半。”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皇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面前,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让我压压惊,别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就算大家都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喊道:“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大白鹅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不在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尔遇上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坯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有……仙气。

那次去落魄山祖师堂参加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种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在离开家乡之前,带着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

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的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说一两句逆耳忠言。

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又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思虑更多的,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和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给予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言语这么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说“没有了,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便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

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这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崔东山,可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猱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越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几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如果大白鹅在外面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回来找大师姐诉苦,没用,因为她是一个么(没)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难见的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的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接着,裴钱脚尖一点,扔了行山杖,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

崔东山左顾右盼,问道:“大师姐干吗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啥?”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枚铜钱、一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里,神仙钱很少,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这么一离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枚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道:“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这么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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