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来当师兄(1 / 2)
·第一章·
你来当师兄
陈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头,左右有意无意收敛了剑气,所以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左右睁眼望向城头以外的广袤天地,问道:“想过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吗?”
剑气长城北边,那座底蕴与秘密皆深不见底的城池,既给人规矩森严的感觉,又好像没有规矩可言。
有剑仙在大战中,杀敌无数,在大战间隙,过着人间帝王般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专门有一艘跨洲渡船,为这位剑仙贩卖本洲女子练气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担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飞剑割去头颅,却依旧给钱。
有剑仙喜好守着几块小菜圃和一个果园,年复一年,过着庄稼汉的生活。
有剑仙喜欢混迹市井,施展障眼法,终年与陋巷无赖厮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离开剑气长城,去学宫书院求学。
也有豪门公子,浪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掷千金,又嗜好虐杀奴仆。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便为此大不平,老大剑仙陈清都却只说了一句打过再说。那位圣人便连战三场,赢二输一,黯然离开剑气长城,重返浩然天下。赢了两位本土剑仙,输给了那位隐官大人。
此间对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左右哪怕只是事后听闻,都清楚其中的杀机重重。
世间人事,怕就怕没有立场,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讲立场,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还是那种信奉世间只有立场并无道理的聪明人。
陈平安问道:“所指之事是近是远?”
左右收起散乱思绪,说道:“城池那边的眼前事,身边事。”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之前有过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边的风气,言行无忌,所以很快就会暗流涌动,再过段时日,那些闲言碎语,会渐渐明朗,我连胜四场是原因,我在宁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师兄之师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还未发生,是因为董老剑仙带人去了叠嶂酒铺喝酒,这才让原本已经张开嘴的许多人,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左右说道:“只谈后果。”
陈平安说道:“有不少人,很怕宁府一事,被翻旧账,所以不太愿意宁府、姚家关系重归融洽。有了我,宁姚与陈三秋、董画符和晏琢的纯粹关系,在某些人眼中,会变得浑浊不堪,以前可能无所谓,现在就会不太愿意。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个郭家,郭竹酒极有可能,近期会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来,情况会很复杂,因为很快就会有难听话传入郭家,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段。不管说了什么,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宁府,因为郭家的事毕竟不是郭剑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
这些都还好,陈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只不过当下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左右说道:“除非陈清都出面帮忙提亲。”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问道:“为何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剑仙,何况早与晚,我都有应对之策。”
左右继续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答道:“只是言语,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剑,如果不够,与师兄借。”
左右点点头,有些笑意,道:“不错。具体的应对之法,我懒得多问,你自己细细思量,剑气长城的意外,经常会异常地简单直接,反而会格外地意外。”
停顿片刻,左右又问:“知道剑气长城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砥砺剑道的剑修,有多少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头等机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只清楚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脚,以及包括董、陈、齐在内十数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虽然意义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左右疑惑道:“你这么有空?”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较熟稔,绝对不会耽误练拳与修行,师兄可以放心。”
左右问道:“你偏好商家与术家?”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曾接触过这两家的学问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笑道:“这两家学问,虽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弃,由来已久,但是我觉得你适当翻阅他们两家的书籍,没有问题,可读还是要读的,只是别太钻牛角尖。世间许多学问,初见惊艳异常,往往浮浅,初见辽阔无垠,也往往杂草丛生,读破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一本诸子百家圣贤书,能够读出一个根本道理,便是大收获。”
陈平安抱拳作揖,谢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边城池的打架,一般情况下,剑仙不会使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动静,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帮你多看几眼。你觉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希望师兄可以帮忙看着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让他们不会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问了个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吗?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陈平安笑道:“读书人眼中,世间无小事。”
左右感慨道:“陈平安,你要是早点成为先生的弟子,应该不错,先生不至于烦忧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着先生的钱袋子,你可以与先生聊许多话。这些我皆不擅长。”
陈平安对于这种话题,绝对不接。
左右突然说道:“当年先生成为圣人,依旧有人骂先生为老文狐,说先生就像修炼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来的道行。先生听说后,就说了两个字:妙哉。”
陈平安说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与大骊王朝签订山盟后,民愤汹汹,其中就有骂茅师兄是文妖的。如今看来,茅师兄当时应该是感到高兴。”
左右不再说话。陈平安就跟着沉默。
练剑一事,能迟些就迟些,反正肯定都会吃撑着。
陈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点点头,示意陈平安但说无妨。
陈平安便以心声言语道:“师兄,会不会有城中剑仙,暗中窥探宁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会长久,只能偶尔为之,毕竟纳兰夜行不是摆设。纳兰夜行是刺杀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剑气长城最被低估的剑修之一,他可以刺杀他人,自然就擅长隐匿与侦查。”
陈平安神色凝重,说道:“阿良传授给我的剑气十八停,我不只教给自己的弟子裴钱,还教给了一个宝瓶洲寻常少年,名为赵高树,人品极好,绝无问题。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万一!”
左右说道:“此事我来解决。”
陈平安如释重负。有了师兄,好像确实不一样。
左右说道:“聊了这么多,都不是你迟迟不练剑的理由。”
陈平安哑口无言。
魏晋那个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当作理由。就这个师兄的脾气,根本不会觉得那是理由。
真要说了,练剑一事,只会更惨。
不是文圣一脉,估计都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头,开始枯坐,继续温养剑意。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何练剑?”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无敌了?还需要我出剑不成?”
陈平安懂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闻。
陈平安有些犹豫,第一拳,应不应该以神人擂鼓式开场?
不承想左右缓缓道:“百拳之内,加上飞剑,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后喊你师兄。”
不再刻意约束一身剑气的左右,宛如小天地蓦然扩大,陈平安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双方相距三十步。
剑气扑面,犹如无数把实质飞剑飞旋于眼前,若非陈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泻,抵御剑气流溢出的丝丝缕缕剑意,估计陈平安当下就已经满身伤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数步,人退,拳意却高涨。
左右微笑道:“百拳过后,若是我觉得你出拳太客气,尤其是出剑太过礼敬我这个师兄,那么你就可以准备下次再与先生告状了。”
陈平安笑容牵强,道:“师兄,我不是这种人。”
左右说道:“练剑之后,你不是也是了。”
喝酒与不喝酒的魏晋,是两个魏晋;小酌与豪饮的魏晋,又是两个魏晋。
这位宝瓶洲历史上千年以来首位现身此处的年轻剑仙,在剑气长城,其实很受欢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欢迎。
少女们未必如何仰慕魏晋,毕竟家乡多剑仙,魏晋虽说极为年轻,听说四十岁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仙,可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论飞剑杀力,魏晋更不出众,终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还是如此。论相貌,齐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陈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晋算不得最出挑。可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不约而同都喜欢魏晋,说是瞧着魏晋喝酒,就格外让人心疼。
魏晋不喝酒时,仿佛永远忧愁,小酌三两杯后,便有了几分温和笑意,豪饮过后,神采飞扬。
所以对那些瞧过魏晋喝酒的女子而言,这位来自风雪庙神仙台的年轻剑修,真是风雪里走出来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够让魏晋如此难以释怀。
魏晋每次大醉之后,不散酒气、留着醉意、踉跄御剑归城头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走了个负心汉阿良,来了个痴情种魏晋,老天爷还算厚道。
至于那个左右,还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几眼,眼睛就疼,何苦来哉。何况左右也不爱来城池这边晃荡,离着远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时常饮酒的魏晋来得让人挂念不是?
今天魏晋在叠嶂酒铺这边喝得有点高了,一张桌子挤了十数人,魏晋喝酒有一点好,从来没架子,若无座位,两三人挤一条长凳都无妨,大概这就是走惯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这一点,本土剑仙也好,别洲剑修也罢,确实都不如魏晋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气。
对于最早见到时还是个少年郎的陈平安,魏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如今还好,多了些欣赏。
可是贺小凉,魏晋不能不喜欢。
离之越远,喝酒越多。魏晋即使躲到了山下,躲进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个在风雪庙,一个在神诰宗。然后是一个在宝瓶洲,一个在北俱芦洲。最后到了现在,这都他娘的一个在蛮荒天下,一个在浩然天下了。
结果她还在魏晋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无用,喝掉一杯,倒满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魏晋举起酒杯,高声问道:“不喜饮酒之人,为何难醉倒?”
魏晋一饮而尽,道:“世间最早酿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叠嶂习惯了。
剑仙魏晋喝酒,经常这样,只是自言自语多了些,不会真正发酒疯,不然小小酒铺,哪里扛得住一位剑仙的疯癫。
当下无人吆喝添酒,叠嶂忙里偷闲,坐在门槛那边,轻轻叹了口气——又来了。
魏晋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环顾四周,开始一个个敬酒,指名道姓,还要说明他为何而敬酒,自然是说那城头南边的厮杀事,说他们哪一剑递得真是精彩。偶尔也会让对方自罚一杯,也是说那战场事,说有些该杀之妖,竟然只砍了个半死,实在不应该。
魏晋身形蓦然消失,怒道:“下作!”
一条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里边,脚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断回头,见着了郭竹酒,便有些犹豫,稍稍放慢了脚步,还下意识靠近了墙壁。剑气长城的有钱人,只要不死,会越来越有钱。一个家族,只要有了剑仙,就会变成豪门。城池这边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门子弟。
那少年显然觉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门子弟。他没有看错,郭家在剑气长城,确实是那些顶尖大姓之外的一线家族。
在这里,穷苦人冲撞了豪门子弟,下场都不会太好,对方若是剑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放慢了脚步,蹦跳了两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后,四个同龄人跟着跑进巷子,手持棍棒,闹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么剑修,只是那几条大街上的有钱人家子女,吃饱了撑着才来这边晃荡,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劲挥手,示意她赶紧退出巷子。
郭竹酒挠挠头,便停下脚步,一个转身,撒腿飞奔。
跑路这种事情,她擅长,也喜欢。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这么一耽搁,很快就被身后持棍棒的同龄人撵上。少年刚刚躲过脑袋上砸下的没轻没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当头劈下。他只得用手护住脑袋,边躲边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脸色惨白,又给一个高大少年一脚踹中胸膛。
面黄肌瘦的少年后退数步,嘴角渗出血丝,一手扶住墙壁,歪过脑袋,躲掉棍棒,转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处,探出脑袋,觉得自己应该行侠仗义了,不然瞧着像是要闹出人命的样子。
一般的打架斗殴,哪怕是瘸个腿什么的,剑气长城谁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终究少见。郭竹酒听家中长辈说过,打架最凶的,其实不是剑仙,而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市井少年,这会儿就是了。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学了拳,就是江湖人,于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此时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脚飞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间拧转,与此同时,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轻轻抬肘,将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间递出,竟然拳罡大震,声势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龄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靠着墙壁。
郭竹酒与那刺客少年一般无二,同样神色淡漠,同样递出一拳,以拳对拳,瞬间刺客少年整只手骨肉皆碎。两人颓然垂落,郭竹酒微微侧身,欺身而进,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当场暴毙,倒飞出去,但是从刺客耳畔闪过一抹流萤,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转头,额头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反观祭出飞剑的高大少年,整颗头颅都被钉穿,一粒血珠逐渐在额头处凝聚而成,背靠墙壁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
郭竹酒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掌抹了抹额头。
站在巷口那边的魏晋松了口气,悄悄收起本命飞剑,这位风雪庙剑仙,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惊无险,可以对付这场突兀而来的刺杀,而且巷子那一头,出现了一位面带笑容的佝偻老人。
魏晋与之点头致意,老人也笑着点头还礼。
魏晋返回酒铺,继续饮酒。老人则一步踏出,来到郭竹酒身边,笑道:“绿端丫头,身手可以啊。”
正是宁府老仆,纳兰夜行。
陈平安嘱咐过他,只要郭竹酒见了陈平安,或是走入过宁府,那么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门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劳烦他帮忙看护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扬扬,道:“那可不?打不过宁姐姐和董姐姐,还打不过几个小毛贼?”
小姑娘向前走出几步,看着那个死不瞑目而且临死之际依旧神色镇静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刚刚练了绝世拳法吗?嗯?”
纳兰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额头,头疼。
这般精心设伏专门针对大族子弟的刺杀,别想着什么顺藤摸瓜,不用有任何侥幸心理,做不到的。
当年海市蜃楼那边多大的风波,小姐差点伤及大道根本,白炼霜那老婆姨也跌境,连城头上万事不搭理的老大剑仙都震怒了,难得亲自发号施令,将陈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剑。受了伤的陈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动干戈,全城戒严,户户搜查,那座海市蜃楼更是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结果如何,还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拦,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已死的两个,其余几个既茫然又恐惧的市井少年的身份来历,查是要查的,无非是过个场子,给郭家一个交代罢了。当然郭家那边肯定也会兴师动众,动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后宁、郭两家的往来,就会有些麻烦。
绿端这丫头,照理而言,在剑气长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乱跳的,理由很简单,她曾是隐官大人相中的衣钵弟子,所以郭家这些年,也没刻意为她安排剑师扈从,因为没必要。
故而这场风波的涟漪大小,对方出手的分寸,极有嚼头,好像对于这个绿端丫头,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故而没有动用真正的关键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恹恹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别想出门了。”
郭竹酒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转过头望向纳兰夜行,道:“纳兰爷爷,不如咱们毁尸灭迹,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吧?”
纳兰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额头这伤势,怎么瞒着?又走路给磕着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该与郭剑仙说一声,我已经飞剑传信给你们家了。所以你就等着被骂吧。”
郭竹酒哀叹一声,道:“纳兰爷爷,你一定要与我师父说一声啊,我最近没办法找他学拳了。”
纳兰夜行笑问道:“我家姑爷什么时候认了你当徒弟了?”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师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纳兰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额头。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后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哎哟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剑仙转瞬即至,出现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边,弯腰低头,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确定了自己闺女的伤势,松了口气,些许剑气残余,无大碍,便挺直腰杆,笑道:“还疯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剑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个时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敛笑意。
郭竹酒见机不妙,赶紧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声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闺女的伤口,无奈道:“赶紧随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还是几年,跟我说不管用,自己去她那边撒泼打滚去。”
最后郭稼与纳兰夜行相视一眼,无须多言。
随后郭家供奉,以及专门处置这类事务的剑修,纷纷到场,一切作为,井然有序。
纳兰夜行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白炼霜那个老婆姨不擅长处理这些,听了也是干着急,只能窝火。与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这些年的宁府大主意,本来就都是小姐定夺的,只不过如今宁府有了陈平安这位姑爷,纳兰夜行就不希望小姐过多分心这些腌臜事了,姑爷又是个最不怕麻烦和最谨慎行事的。何况姑爷做出的决定,小姐也一定会听。
于是纳兰夜行一路隐匿气机,悄然到了城头这边。
有这么练剑与练拳的?
只见陈平安翻来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时驾驭两真两仿总计四把飞剑,竭力寻找剑气缝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宁府灵丹了。所幸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剑气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内,但是偶尔会有一丝剑气蹿出,次次悬停在陈平安致命窍穴片刻,然后转瞬即逝。
纳兰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剑气,而且都快要将剑气淬炼成剑意了。”
左右根本没有理睬老人,收拢剑气在十步之内,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到此为止。你出拳尚可,飞剑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让你稍稍习惯,下次练剑,才算正式开始。还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争取少‘死’几次。当个唾手可得的师兄,有这么难吗?”
陈平安点点头,没说什么。
好意思问我难不难?剑气重不重,多不多,师兄你自己没点数?
况且这会儿,陈平安看似除了双拳双臂之外修士气府安然无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悬停剑气,看似未曾触及陈平安各大窍穴,实则森森剑意,早已渗入骨髓,在气府当中翻江倒海,这会儿陈平安能够说话不打战,已经算是能扛疼的了。
陈平安几步跨出十数丈,来到纳兰夜行身边,轻声问道:“郭竹酒有没有受伤?”
纳兰夜行说道:“我一直盯着,故意没出手,小丫头自己解决掉麻烦了,受伤不重。郭稼亲自赶到,没有多说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过之后的麻烦……”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划,如剑切割长线,摇头道:“已经不是麻烦了。对于宁府、郭家而言,其实是好事。郭竹酒这个弟子,我收定了。”
陈平安驾驭符舟,与纳兰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陈平安好奇问道:“纳兰爷爷,你可以近身我师兄吗?”
“当然可以!”纳兰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
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的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老人独自喝闷酒去了。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他。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宁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和,之后再找个机会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熟门熟路拣选了三只瓷瓶,三种色泽,要按先后顺序为自己涂抹各色药膏。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们龙窑烧制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之前的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花哨,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对这些鸡毛蒜皮会嫌烦,不承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就像是他亲手烧制的一样。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时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制大器。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对瓷器的偏好又转入秾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问道:“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嗔道:“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笑道:“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问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面的陈平安就是一脚踹过去。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道:“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大致在五十岁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坯,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境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绝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纳兰夜行笑了笑,这就是入乡随俗,很好。
陈平安埋怨道:“纳兰爷爷,怎么不是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
纳兰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来的宁府库藏,你白嬷嬷每年年初,就会给个喝酒的定数,马上就是年关了,家里没剩下几坛,明年就去帮衬你的生意。不用我说,咱们这位白嬷嬷会去买许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来。”
陈平安说道:“纳兰爷爷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的剑气十八停,进展如此缓慢?”
纳兰夜行点头道:“照理说,不该如此缓慢才对。只不过陈公子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陈平安解释道:“其中一座剑气途经的关隘气府,就像这桌上酒,曾有旧藏之物。”
纳兰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暂且搁置起来的某位剑仙遗留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摇头道:“是一缕剑气。”
纳兰夜行惊讶道:“一缕剑气?”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是‘极小极小’的一缕剑气。再多,不宜多说。”
左右说过,有纳兰夜行在身边,言语无忌。
城中剑仙就算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宁府,也会刻意避开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
纳兰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没有多问,抬起酒碗,道:“不说了,喝酒。”
陈平安在纳兰夜行跟前,没那么多礼数,自己喝酒姿势不雅,心中也没个负担。
纳兰夜行当然更无所谓。自家姑爷,怎么瞧都是顺眼的。拳法高,学剑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关键是还读过书,这在剑气长城可是稀罕事,与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怪不得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处处护短。
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时候,宁姚也与白嬷嬷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老妪笑问道:“姑爷与自家师兄练剑,多吃点苦,是好事,不用太过心疼。可不是谁都能够让左右尽心传授剑术的。这些年,变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剑仙的聪明蛋,听说多了去,左右心高气傲,从不理会。要我看,左右还真不是认了咱们姑爷的文圣弟子身份,而是实打实认了一个小师弟,才愿意如此。”
宁姚摇摇头,趴在桌上,道:“不是这个。”
老妪笑着不言语。
宁姚坐起身,道:“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老妪问道:“小姐不喜欢?”
宁姚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老妪又问:“小姐是担心他会喜欢别人。”
宁姚还是摇头道:“不担心。”
老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变得太多,然后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担心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可聊?”
宁姚给说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那个家伙,偏是个话痨子,好多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会不会有一天,他觉得我这个人闷得很,他当然还会喜欢我,可他就是不爱说话了。”
老妪笑得不行,只是没笑出声,问道:“为什么小姐不直接说这些?”
宁姚气道:“不想说。他那么聪明,每天就喜欢在那儿瞎琢磨,什么都想,会想不到吗?”
老妪打趣道:“幸好没说,不然真要委屈死咱们姑爷了。女人心海底针,姑爷又不是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神仙。”
宁姚点了点头,心情略微好转,也没好多少。
老妪不着急,因为这些小小的忧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有吧。
这天夜幕中。
城头上,子时过后,魏晋站在左右身边,喝着一壶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神山酒。铺子每天只卖一壶,他买到手,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剑修都没份了。
魏晋笑问道:“陈平安练剑之前,有没有说我坑他?”
左右摇头道:“白白找揍而已,我这小师弟,不会做的。”
魏晋无奈道:“这么机灵的吗?”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经有一剑,加上我在蛟龙沟那一剑,对陈平安影响极大。”
魏晋愣了一下,点头道:“早年在一个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与阿良前辈的约定,剑比人更早见到了少年时候的陈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觉得为情所困,拖泥带水,剑意便难纯粹,人便难登山顶?”
魏晋点头道:“确实有此忧虑,事实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魏晋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听左前辈教诲。”
左右说道:“剑修练剑,最重什么?”
魏晋摇头道:“我心中有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辈所想。”
左右举起一手,做握剑姿势,道:“是人握剑。故而剑术再高,剑道再大,于我剑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传说中的五把仙剑,无论你当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剑仙,你才是握剑之人。”
左右收起手,转头道:“若只是喜欢一名女子,剑便不得出,算什么剑仙?你魏晋,不过是学剑资质好,才有个玉璞境,仅凭天赋资质,支撑不了你走到高处。我敢断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关,最终成就会很一般。那么以后与我少说话。”
魏晋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辈还是觉得,世间唯有儿女情长,比剑气更长,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丢掉。想着人,喝着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墙,比起少喜欢一人,少喝酒,仗剑登高,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摇头道:“这就没救了。”
魏晋试探性问道:“那晚辈以后,是不是就无法与前辈闲聊了?”
左右笑道:“剑仙魏晋,趁早滚蛋。酒鬼魏晋,可以常来。”
魏晋爽朗大笑,畅快饮酒,刚要询问一个问题,四座天下,总计拥有四把仙剑,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为何左右会说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拥有一把仙剑。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大天师,拥有一把。还有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拥有一把。除此之外,相传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广袤,仙兵依旧不多,却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剑”说法的剑,万年以来,就只有这么四把,绝对不会再有了。
没等魏晋喝完酒,再问这个问题,他就离开了城头,因为老大剑仙来了。
魏晋离开城头,行礼告辞。
陈清都站在墙边,问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会有这么个小师弟?”
左右点点头,却不说话。
“学得剑气十八停的少年赵高树。”当时左右以剑气隔绝天地,陈平安是这般言语的。
事实上,当时陈平安同时以心声告诉他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赵树下。
年纪轻轻,小心谨慎到了这种境界,左右都会有些讶异。
对于剑仙左右点头却无言语的不敬举动,老人不以为意,若是连左右这点傲气都容不下,北边那座城池,加上城头诸多剑仙,在他陈清都剑下,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在双方脚下这座城头之上,陈清都可谓举世无敌,大概只比至圣先师身在文庙、道祖坐镇白玉京、佛祖坐莲台稍逊一筹。
这也是左右最无奈的地方,不过同时也是左右最敬佩这位老人的地方。
蛮荒天下万年攻城,为何剑气长城依旧屹立不倒?整座蛮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陈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剑气长城都没了,还是去不了倒悬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陈清都,压得住剑气长城北边的桀骜剑修一万年。只有这位老人,能够对隐官说一句“你年纪小,我才容忍”。
陈清都说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烦都过去了,你让陈平安来茅屋这边住下。练剑要专心,什么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剑修,我就离开城头,去帮他登门提亲,不然我没脸开这个口。一位老大剑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铺子酒水,一个小学塾,可买不起。”
左右说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时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陈清都笑道:“这就很不善喽。无论是你先生在此,还是你小师弟在这里,都不会如此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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