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本命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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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以及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李柳,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个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李柳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个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耐看。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李柳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之间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李柳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和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虽皮囊变了,金身根本却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伤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小庙翻滚在地,最终落定。里边跑出一个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和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了。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们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李柳跟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在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杨老头。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和他娘亲跟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绝对不寻常。天底下福运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拥有天下无敌的狗屎运比,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和好不好看的人。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发迹及慢慢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了,可以说除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个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虽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那夫妇利欲熏心,她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个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个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过一个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了一个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大骊朝廷和那个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跟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个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净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齐静春应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个棋盘陷入另一个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杨老头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杨老头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这一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的字。

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点的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这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一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因为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竿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个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个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名叫鸦儿的婢女。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倚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只是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枚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他便落下身形,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哟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儿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是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首席供奉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个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铁腕,如今已经趋于平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发现刘志茂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各有收获,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几座山水绵延的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就都属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除此之外,姜尚真还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个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又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识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地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所以她就愈加奇怪,当年那个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鳌鱼背,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个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当然了,这个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头收入的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个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个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枚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给两千枚。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枚。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还给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加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个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以赌大势来压价。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州城,也就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笑道:“我邀请的那个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跟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一个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个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娓娓道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个远游境武夫,一个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万里山水,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抬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个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抬,陈平安去过藏书楼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个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比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叽叽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结果隋景澄没在家。裴钱就去找老厨子。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将狗头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个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陈如初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拿着瓜子嗑,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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