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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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起剑

一年老一年轻,两个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个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用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他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这数百里路程实际上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做弟子的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个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和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得我总以为他是一个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那样,对于趴地峰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个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这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个战力完全可以当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他们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个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个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个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后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祖师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承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嫡传弟子时,后者立即说:“无须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去了。

再后来,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信后,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白云一脉祖师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个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算计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个都是高人,瞬间便了然了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颍阴陈氏了,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至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和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张山峰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所要见的是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会有更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

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点头而笑:“回答问题之前,我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

火龙真人一拍张山峰肩膀:“山峰,瞧见没,有人向你讨要礼物了。”

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称呼一声“陈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书。

老人接过去,看了眼,有些无奈,跟张山峰致谢后,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

陈淳安收下书后,说道:“儒家门生,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相差无几,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你们抱道山中,远离人间,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我们读书人,无非是‘闭门读书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不过在这其中,门槛还是有的,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还是得有,需要君子贤人传授给书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门槛。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

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不过仍是行礼道:“谢过先生解惑。”

陈淳安笑道:“无须处处多礼数。读书人读书,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礼数在简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实张山峰最后一个问题,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没有道破。

和张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读书修行。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

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

火龙真人气笑道:“干吗,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

张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是师父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那个就是梦中练剑的小子?”

陈淳安点头道:“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有些不舍。这些年经常和他在此闲聊,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声招呼?”

张山峰愣了一下,向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飞奔过去。

火龙真人和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火龙真人说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东南桐叶洲、西南扶摇洲,你怎么办?”

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剑气长城,大军如潮水,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说,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

陈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言下之意,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别死,要么干脆早点死,别早不死不晚不死地死在某个时刻。”

火龙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辈,看待人心人性,世无二人。”

火龙真人若论岁数,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

陈淳安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在根本上就已背道而驰。

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之争,争道的方向,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裨益世道。君子之争,争理的大小对错,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贤人之争,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笔下纸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烦琐规矩,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

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学问一事上,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大受裨益,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个不是弟子的弟子,且视如死仇,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不俗,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古而然。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两个年轻人,在青石崖那边,却一见如故,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

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是和陈平安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刘羡阳十分高兴,便向张山峰询问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些关于宝瓶洲、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刘羡阳知道,却不多,只能从山水邸报上面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刘羡阳在外求学,无依无靠,必须省吃俭用,虽然在颍阴陈氏,所有藏书无论如何珍稀昂贵,皆可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个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且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

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不松懈,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越来越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有所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了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趴地峰年轻道士张山峰而言,恐怕就算知道自己错过了当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也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他都不会太过乱道心。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个刚认识便已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跟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剑上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他屈指一弹剑身,剑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还有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被“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神识念头,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他从没在梦中见过。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和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他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也已问心无愧,况且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他哭过两次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了心。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总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也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从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要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时,江畔石崖,清风拂面,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和谁炫耀什么呢?哪怕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个小镇,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其实两人第一天认识,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很多,也教会他很多。唯独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向东北方向,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一袭儒衫和一袭道袍,两个老人同时感叹一声。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剑气冲天,天下皆知。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了眼睛。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则会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境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中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这一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差距会天壤之别。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那因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个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他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骊五色土,已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加迅速且稳固。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静极思动,下山走一遭,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而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都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他们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但对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他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在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曾经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刘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给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还只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刘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刘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他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至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加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他仍有所察觉,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会差太多。

早一些,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早早察觉到异样,后来又和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个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了没有出手。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并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经小镇时却绕行了,不打算与那个刺客再纠缠不休下去。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他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个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么刘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刘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那就是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个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刘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面具,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在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个刺杀对象,先前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加上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总之,别看这个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割鹿山第一次认为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后,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那时山主师父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那种人,他说自己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讲一个道理,师父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郁闷不减,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我来刺杀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吗?”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师父,我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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