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拳风采(2 / 2)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洒扫山庄,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的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是个痴情种,便潜心武学,这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的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是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兄弟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剑术、刀法、拳法,学什么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了。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巳时,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洒扫山庄后山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早年学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是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个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那个举人有事跟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里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会从拂晓时的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头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他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这个笑话他。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他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陆拙看到那个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经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没痊愈。老人一条腿微微瘸拐,只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是迟暮,像是处于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刘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刘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而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里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着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了!”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刘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了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此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那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但他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松平常,所以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须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在北俱芦洲游历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一个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老人睁开眼睛,一步跨出,悄无声息。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陈平安眯起眼,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也会少去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砸了一拳,倒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陈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陈平安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陈平安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陈平安,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陈平安刚刚抬起一条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陈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陈平安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谓人身已死,拳意犹活。这点小意思,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后,猛然坐起身,四周并无异样。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越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个老武夫。那个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了十数国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顾祐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顾祐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作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顾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毋庸置疑,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对自己裨益之大,无法想象。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谱》?”
顾祐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如鸟兽散了。”
顾祐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不然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工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止境武夫顾祐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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