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血的二重奏(2 / 2)
“你在想什么?”
“别管我。说下去!”
“我想明天约她单独谈一谈。”
“当然。以你们的关系,任何第三者插足都是多余。”
这时又走回到西门了。逛逛街,看看橱窗,磨到电影散场,我俩去接妻和秀梅。我暗示妻走慢些,让粹民和秀梅在前面并肩低语,同时我把那喜讯告诉了妻。
走出“电影街”,妻提议坐三轮车回去,她和秀梅一辆,我和粹民同车。先送秀梅回宿舍,然后我们回家。在车上,粹民告诉我已约好秀梅明晚九点钟在植物园见面,但并未预先告诉她约会的目的。
这一夜一天,真是妻少有的快乐的日子,她不厌其详地向粹民建议和教导,怎样筹备婚礼,怎样组织家庭……我发觉粹民对这些事没有多大兴趣,但仍装作非常注意地在领教。这当然是不愿使妻扫兴的缘故。
很快地到了该践约的时候。妻要粹民穿我的便衣去,为的是“方便”些。粹民的身材远比我魁梧,穿上小的不相称的我的衣服,实在不如他穿自己的军服显得英武,但粹民仍是欣然乐从。
及至他一走,忽然下起雨来,由淅沥而滂沱,加上风声的撞击,气势异常惊人,同时天也变得很冷。我和妻都为他俩担心,不要受凉致病。这样将到十点钟时,粹民回来了,一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显得非常狼狈。
“啊,淋得这个样子!”妻这回总算沉得住气,“快先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出来,粹民还在微微发抖。妻让他坐在靠椅上,拿毛毯替他围住双腿,又端上热茶让他喝。等他缓过神来才问他:
“说好了?秀梅说些什么?”
“我没有见她!”
“啊——她没来?”
“不,我没有去。”
“你,你……”
“不要急!”我向妻轻喝着,“让他慢慢说。”
“我觉得还是不结婚的好。”他看看妻的脸色,然后以一个乞求的眼神抛向我,“你应该赞成,你说过的,我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跟他说什么来着?”未容我答言,妻先向我咆哮,“你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
对妻的那种态度,我非常生气,但对粹民的反反复复,也同样不满。可是我首先想到而且要责备他的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让女朋友守候在冷僻的植物园而不加理会,真太不人道。
“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说,“你既然没有预先告诉她今晚约会的目的,那么你还是应该去的……。”
“啊,对了……”粹民惶急地站起来。
“谁说没有预先告诉她?”妻插进来说。
“谁告诉她的?”我大声地问。
妻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而又不得不承认一般,涨红着脸,委委屈屈地说了一个字:
“我!”
我知道了,怪不得妻昨晚抢着要和秀梅坐一辆车,原来就是急于要报告这个消息。这一来糟了,粹民的“临阵脱逃”,秀梅会做怎样的解释呢?我又急又恨,忍不住对妻咬牙瞪眼:
“好啊,怎么办?你自己说吧!”
“我说什么?”妻也不甘示弱,“又不是我造谣,谁知道粹民临时变了卦!”
“你不用管别人变卦不变卦,谁要你多嘴?”
“什么叫多嘴,要多嘴也先得数你,谁叫你先告诉我的?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决定了就定了,说说怕什么?况且彼此又是走得那么近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换了我是不是也得抢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秀梅?再说……”
“少讲那套理由!”我硬截断了妻的话,“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错!可是那是粹民和秀梅两个人的事,谁要你自作聪明在里头胡搅?”
“你是在说话,还是放屁?”妻向我吼叫着,“我多早晚在里头胡搅了?哼,照我说,罪魁祸首是你,粹民都是受了你的影响!你从来没有鼓励过粹民结婚!我知道,你就是讨厌家,讨厌我,好像那就妨碍了你的成功立业。干脆,咱们离婚!”
“离婚就离婚,谁稀罕你?”
夫妇吵架到这个地步,就快动武了。这可急坏了粹民,插在中间,打躬作揖,两面说好话,但我俩谁也不理他。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妻脱出“战线”,大叫一声:
“秀梅!”
这一声如焦雷,我赶紧朝妻所奔过去的那方向看,只见秀梅立在窗外。从雨水模糊的玻璃窗望出去,那张披头散发、瘦削苍白的面影,像笔记小说中所描写的吊死鬼。
妻开了门让秀梅进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风雨在肆意咆哮!我看看妻尴尬的脸色,和粹民不知所措的神气,感到像窒息般难受。更令我不解和不安的是秀梅的表情,为何异常平静?
“我替你做了一双鞋,今天带来了。”秀梅大概知道粹民绝不好意思来接,把一个布包放在茶几上,然后看着妻和我说:“时候不早了,而且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明天见吧!”
说完,随即管自开门走了。直等她出了竹篱,妻才省悟,开了门大声叫道:
“秀梅,秀梅,你回来!我有话说。”
“郭小姐,你请回来!等雨小了再走。”我也帮着妻叫唤。
“不啦,明天见!”从雨声和风声中隐隐传来她的答语。
“不行!”妻迅捷地摘下挂在门背后的雨衣交给我,“追她回来!”
这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我披上雨衣要走。突然有人抢去我的雨衣,那是粹民!三脚两步,跌跌撞撞,很快地被吞没在无边的夜幕和风雨之中。
经过这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之后,我和妻都渴望着休息。“粹民去干什么?”在我们纷如乱丝的脑海中,仅能提出这个问题,不愿也不能去研究答案。
妻先睡了,我还得替粹民应门。靠在床前的藤椅上,无意识地想着。正当有睡意来袭时,听见叩门的声音。
“则华姊,我们回来了!”
“听到没有?则华!”我精神大振,“‘我们’!”
“快开门!”妻一面起床一面说,“秀梅来了!”
于是我去开门,妻则打开了所有的灯。门外,粹民和秀梅双双含笑并立着。
“好极了!”我衷心表示欢迎,“请进,请进!”
“我郑重向你们宣布,”粹民揽着秀梅的肩,走到屋子中间说,“我和秀梅已经订婚了,你俩是我们的证人。”
“什么?”妻真怕是听错了,睁大双眼注视着他们,然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向我说:
“你看,咱们俩这场架吵得多冤?”
大家都笑了。怅惘哀伤的气氛一扫而空,风声雨声变成最美妙的音乐。妻一面让粹民和秀梅分别去换衣服,一面找出家里所有的酒和食物,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陋的酒会。谈着笑着,几乎不知东方之既白。
秀梅自然留宿在我家,和妻同床。我和粹民住另一间屋。这时,许多不便当着秀梅问的话,可以谈了。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我小声地问。
“半路上。”
“她没有坐车?”
“没有。”
“你怎么跟她说的?”
“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向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今天就订婚。’”
“她怎么说呢?”
“她答得很妙。她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说这句话的。’”
“现在我要问你,”我说,“你最后怎么改变主意的?决定性的因素是什么?”
“因为我到今晚才彻底了解她。她比我所想象的坚强。”
“为什么不说比你所想象的更可爱?”
“因为我需要的是性格坚强,为的是……”
“少一点牵累!”我抢着说。
“痛快,痛快!”粹民大笑道,“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我就有两个半知己。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你不要得意!”我说,“或许倒是你的‘半个知己’则华的见解才是对的,她认为家庭和妻子是事业的帮助,而不是牵累。”
粹民看看我不答。
“怎么样,你看!”我催促着。
“你言不由衷,我懒得跟你讲。”他说。
“事实上确有些矛盾。”我平心静气地说,“一方面你认为能够被爱,接受他人的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另一方面又认为爱情发展必然的结果——结婚是牵累,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吗?”
“奇怪!”粹民一翻身坐起来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肤浅庸俗的想法?看来我要撤销你‘知己’的封号了!”
“不错,我承认这是肤浅庸俗的想法,但我要提醒你,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你的想法是变态的,不健康的!”
“你越说越远了!”他的神态非常庄严,“你不能拿一般人的尺度来衡量我,如果我有那种想法,我不会来当军人。”
我被他驳倒,或者说我心悦诚服地被他驳倒。但在这后面,好像隐藏着一些东西,是我想看而又怕看的东西。
粹民的愉快甜蜜的十天假期过去,重又回到大陈。临别时他告诉我,他们结婚的日期无法确定,但不会太远。
他好像对岗位上的工作干得更起劲了,每次来信,字里行间,常表示爱情鼓舞一个人的力量的伟大。有时谈到重回大陆后的计划,说要携着秀梅,步徐霞客的遗踪,踏遍大陆上的穷幽绝胜之处。在这种地方,充分流露出他的诗人的气质,最为妻所欣赏。
但是秀梅对粹民最欣赏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虽然她是我家的熟客。不过有一点是我可以确定的,秀梅的了解粹民,超过粹民的了解秀梅。夸张一点地说,粹民会做些什么事,都在秀梅的意料和控制之中。因此,除非有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改变了粹民的性格,否则,她和他的爱,便是人间最坚贞的。
要证明我的观察的正确,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但是,事实并不如此!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家光临了一位客人:一位佩着传令证的战士。他从马口铁的公文箱里,掏出一个印有部队番号的封袋叫我签收。
这是粹民所服务的部队来的公事。“是给我的吗?我与这部队有什么关系?”一面想,一面打开封套。一通公文里面夹着一张练习本子上撕下来的洋纸,反折着,纸下角现出一小块红色,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
x哥:
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许,在军人哲学这一课上,我应该是可以“通过考验”了。
我应该特别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我是在快乐中死去的。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围绕在我四周的同志们,可以替我做证。遗憾的是你们无法分享我现在的快乐,而时间亦不容许我详细分析我现在的心境。不过,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
关于我亲爱的妻——秀梅,她是经得起任何打击和考验的。她对她自己可以做任何决定,我无不赞成。套用你的一句话,她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我只请你告诉她一句话:我欠她的太多的爱,已用另一种她必然会赞许的方式偿还。
使我不安的是则华姊,请你为我安慰她,告诉她求仁得仁的道理。
我的血早已自誓贡献,现在分赠你们一滴。我的所有要说而没有机会再说的话,都包含在这一滴血里面。
我的骨灰,请你带回大陆去,埋葬或扬撒在任何地方。方便吗?
x月x日凯旋途中,粹民口述,请xxx同志笔录
一遍又一遍地读,我的意识反抗着去接受这一事实,但那滴血迫使我屈服。血,一滴粹民的血,凝固在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紫红的颜色,像一粒上品的宝石般璀璨美丽。
对于那封公文,我变得非常笨拙,好不容易才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告诉我:粹民在一次突击战役中,腹部中弹重伤。处于那种情况之下,无法做适时的救护,以致在完成任务返回的船上,因出血过多而殉职。到死为止,他一直保持着湛明的神志,这可以从他口述那封遗书看出来。公文里面,大大地赞扬粹民的忠勇。整个部队都因他的殉职而深深痛悼,但同时也感到骄傲和光荣。最后通知我,定期在大陈和台北两地同时举行此次战役殉职官兵的追悼会,希望我能参加。
沸腾的血烫伤了我的思维,使我分辨不出我的感觉。颓然倒在床上,只见顶上一块块涂着白垩的四方蔗板,像银幕一般,映演着粹民的一切,是如此迅速而繁多,以致使我应接不暇而感到晕眩。渐渐地,那些景象变得模糊、模糊……重又清楚,我看见粹民躺在一条机帆船的担架上……
忽然,一切景象都隐藏了。外屋强烈的灯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意识到我是躺在床上,但不知天已黑了多久。
“你看,他的信!”是妻的酸楚的声音发自外面那间屋子。
“大概是秀梅。”我这样想着,撑下床来,走出去。
“我也接到了通知。”秀梅听到我的声音,抬眼向我说了这样一句,依然咬着嘴唇继续看粹民的信。
“方便吗?”宛然是粹民的口吻,我下意识地转脸去看。坐在一旁不住用手绢擦着眼睛的妻,像有精神病似的在自语:“‘方便吗’?……从此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们应该确信他是快乐地死的!”秀梅沉着地说,“他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改变他的常态!他……”秀梅以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说,“他的考验是满分!”
“但是,他死了,他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不再看得见我们了!”妻歇斯底里地冲过来,摇撼着秀梅,“你,你为什么不哭?”
“不要这样子!”她像慈母般抚着伏在她肩上抽噎的妻的头发,“在我看起来,粹民并没有死!”
这句话安慰了妻,也安慰了我。我投以感激和尊敬的一瞥,但她谦和地避开了视线,扶着妻坐向一边,然后对我说:
“我有一个自私的要求,我想保存他的血。”
“好的!”我点点头,“你连他的信一起带去。”
“不!信应该留给你俩作纪念。同时,信上的每一个字我也都记住了。”
说着,她用桌上的剪刀剪下信上凝结着粹民的血的那一小块纸。放下剪刀,张目回顾,踌躇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考虑如何安排这一珍贵的纪念品。
“什么地方都不妥当!”她把那一小块血纸放进嘴里,顺手端起桌上现成的冷茶来喝。从玻璃杯外面望过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中滚出来,沿着鼻翼流到玻璃杯里,然后,那些掺和在冷茶里面的她的眼泪,又仍旧一起吞到她自己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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