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2 / 2)
这确实是陆成舟的风格。平时聊天一切正常,一旦触及到他的隐秘心事,就插科打诨一笑带过,不矫情,也不解释。
不解释,是因为内心已经足够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林昭蹲下身,用手拂开堆积在树底的枯叶,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露了出来。
“这是他走之前给自己刻的碑,亲手铺在了这里。他说,万一他回不来……”林昭声音渐渐哽咽,缓了好久,才颤声说下去,“就把这个,当做他的墓碑。”
他预知到了前路凶险,也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才能走得如此决绝。
许皓月浑身力气被抽空,虚软地瘫坐在地上,目光凄然,怔怔看着那块石碑。
纪念一条生命的墓碑,怎么能这么敷衍呢?才书本大小,上面连名字都没有刻,只有七个字。
许皓月被一阵铺天盖地的悲伤淹没,天与地瞬间模糊一片。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拂去碑上的泥土,怀着悲伤和爱意,抚摸着这几个字——
青山处处埋忠骨。
最后,你把还是把万丈柔情,留给了巍巍青山,唯独把我,遗忘在这茫茫人间。
许皓月在树下坐了许久。
雨下大了,林昭撑开一把伞,递给她,见她半天不接,便将伞斜立在地上罩住她。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担忧:“许老师,真的很抱歉,我还有点事。刚刚我同事说听到□□声,担心有人进山狩猎,要我过去看看。”
许皓月终于回神,机械地看向他,眼神逐渐聚焦。
她“嗯”了一声,“你去忙吧,我自己下山。”
林昭急忙说:“天气不好,你一个人不安全。我找了个人送你。”
他说完,抬眼望向她身后。
许皓月跟着回头,看见一个瘦黑的少年,离她几米远,伶仃地站在雨中,没有打伞。
少年见到她,眼睛亮了下,不自觉迈了一小步,不知为何又停住,踟蹰着不敢上前。
许皓月微怔片刻,认出了他。
是雷秋晨。
三年不见,他跟这棵小树一样,高了,壮了,也成熟了,从眼神就能看出来。
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许皓月看出他的紧张不安,便站起身,主动走向他。
“秋晨。”她仰头看着他,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你长高了不少。”
小学六年级那会儿,他才到她肩膀,现在已经高他一个头了。青春期的孩子如雨后春笋,个头蹭蹭蹭地往上冒,一不留神,就长成了茁壮笔挺的竹子。
雷秋晨脸色微窘,讷讷地喊了声:“许老师……”
许皓月上下打量着他,含笑问道:“你该升高中了吧?”
雷秋晨一五一十地回答:“嗯,今年刚上高一,在县城一中。”
“很好啊。”许皓月眼里恢复了几分神采。农村孩子能上高中的不多,要考上县城一中更是不容易。顿了顿,她又问:“你姐姐情况怎么样了?”
雷秋晨沉默着垂下眼帘,过了很久,才闷声说:“前几天出院了,现在在家里休养。孩子没保住,而且,因为失血过多……子.宫也被摘除了。”
许皓月像被人打了一拳,胸口闷痛,缓了好久,才涩声说:“……对不起。”
她虽然跟雷春晓不对付,每次见面必吵架,但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雷秋晨苦笑,摇摇头说:“不怪你。其实我姐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也劝过她。但是她觉得,傍上那个老男人,就能改变后半生的命运。结果呢?呵呵……”他发出一声干笑,眼底堆起阴郁,“他为了自保,把她推出去挡刀……我姐说得没错,那个男人,果然改变了她的命运。”
许皓月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一时沉寂。
雷秋晨越过她,捡起地上的伞,“许老师,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崎岖小路艰难地下着山。伞全挡在许皓月头顶上,雷秋晨浑身被淋了个透湿。
一路静默。
山林也一片静谧,只有雨珠穿林打叶声。
雨中的山路太泥泞,许皓月几次没踩稳,差点滑倒,都是雷秋晨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他的手劲很大,抓得又稳又牢,仿佛要将她牢牢护住。
许皓月站稳后,抬眼看向他,正要道谢,忽然发现,他身上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少见的沉稳气质。
与其说像他父亲,倒不如说像陆成舟。
许皓月一时恍神。
少年时期的陆成舟,也许就是这样吧。
继续沿着山路向下,没过多久,清源乡已经在眼前了。
也许是感受到离别即将来临,雷秋晨突然顿住脚步,转身面向许皓月,神色罕见地郑重。
“许老师,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三年前,在开学典礼上,我不该说那种话。那些都是气话,我早就不恨你了。”
许皓月愣了半天,才记起他说的那件事。
需要努力回忆才能想起的事,就说明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所以这声迟来的道歉,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对男孩来说,很重要。这是他心里的坎,迈不过去,这辈子就永远困在内疚之中了。
许皓月莞尔一笑。
“行,我接受你的道歉。你看,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咱们今天也互相道歉了,以前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行吗?”
雷秋晨用力地点头,“嗯。一笔勾销。”
静默片刻,雷秋晨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皓月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只得老实回答:“没想好。”
雷秋晨转头看着她,眼里浮起几分期许,“那我以后……能去找你吗?”
许皓月不觉失笑,“找我干嘛?”
“不干嘛,我就想……”雷秋晨有些紧张,支吾着解释,“等我成年了,能养活自己了,如果那时候,成舟哥还是没有消息,我想来找你……我想照顾你。”
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许皓月没有看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山路尽头,才轻声开口:“不用。秋晨,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仿佛听不懂他刚刚的话。
雷秋晨心里又委屈,又无可奈何。
他已经把心意表达得如此明显了。不正面回应,就是在委婉地拒绝。成年人的话术,有时候是为了维持体面,保留彼此的尊严。
他才十五岁,还不懂,但迟早会懂。
临别前,许皓月拉开车门,将伞塞进雷秋晨手里,微笑着挥了挥手。
正要坐进驾驶座,雷秋晨突然喊住她:“许老师!”
许皓月回过头,保持着温和的笑,“还有事吗?”
雷秋晨看着她,眼睛黑亮,闪烁着热切的光。
他说:“我以后也想成为一名森警。”
许皓月点点头,“嗯,像你爸爸一样。”
雷秋晨认真地说:“像成舟哥一样。”
许皓月眼眶一热,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坐上车,关上了车门。
雨还在下。
砸在车顶上,一片嘈嘈切切。
前方的路一片泥泞,雨水汇成了山泉,山泉汇成了河流,沿着山势奔涌而下。
车开得很慢,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前行。
这世间的路,每一条都很难走。这世间的人,谁不是在大雨中踽踽独行。偶有同行人,能结伴共伞,但很快分道扬镳。
许皓月举目四望,这条路,只剩下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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