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 章应黑咒嬴驷暴崩 灭中山赵雍发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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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怀王,苏秦跟在屈平身后,匆匆走向庙门。

就在跨出庙门的瞬间,苏秦住步了。

苏秦转过身子,缓缓看向远处的行刑台。

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时,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内尹已将怀王的谕旨传给庙尹,但庙尹尚未宣诏。

张仪仍被绑缚在刑架上,两眼闭合。

一个是距离太远,一个是被数以百计的看客挡住视线,苏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几步。站在观刑的人群后面,透过人头的缝隙看向刑台。

辰时早到,行刑台上,站在两侧的刽子手左右顾盼,脸上现出诧异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观刑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就在此时,担任主祭司的太庙尹跨上行刑台。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群情亢奋,巫舞巫乐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庙尹。

张仪晓得死时已至,抬起头,睁开眼,目光如炬地扫射人群。

张仪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在欣赏他们的欢快,又似是在与他们永别。

人群一层又一层,张仪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无数人头挡住的胡服人苏秦,苏秦却透过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张仪。

扫视一圈之后,张仪缓缓闭目,神情愈加平静,安然等候他的最后时辰。

庙尹掏出谕旨,展开,声音洪亮:“诸位大楚臣民,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除去周边持械守卫并两个刽子手,在场臣民尽皆跪叩。

“大楚之王谕旨,”太庙尹朗声唱宣,“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张仪,押解回牢,听后处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钦此!大王之王熊槐。”

全场哗然。

最惊愕的莫过于心如死灰的张仪。

张仪猛地睁眼,两道犀利的目光再扫全场,赫然看到,在黑压压跪叩于地的楚人背后,一个胡人的背影正在离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庙门,穿过一排甲士,眨眼间消失在庙门之外。

俄顷,十几名甲士快步上台,将张仪解缚,戴上刑具,打入囚车,在更多甲士的护卫下,押往刑狱。

秦使张仪于眨眼间由祭到释,楚王的谕旨如同戏法,靳尚凌乱了。

让他更凌乱的是后晌。大祭过后,靳尚正欲随众臣出门,被子启叫住,带他直入太庙偏殿。

怀王不在。在怀王坐过的地方,赫然坐着王叔。

“臣叩见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请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礼让。

听到王叔的笑声,靳尚缓缓松出一口气,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张仪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旧笑着。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并王叔赦免秦使张仪!”

“非大王与王叔赦免张仪,是上天赦免他。”

靳尚吸入一口气。

“知道上天为何赦免他吗?”王叔问道。

“臣愚痴,请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为楚国,为楚人。”王叔给出解释,“上天昭示,杀张仪是与秦开战,而与秦开战,于楚人,于楚国,皆是雪上加霜。与秦开战是为复仇,复仇是为收复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暂与秦人和谈,因为秦人也战不起了,这才遣张仪使郢。”

“大王、王叔圣明!”靳尚再拱。

“其实,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张仪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谕旨,是要让张仪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聪明伎俩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让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张仪!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赐酒予他,为他饯行,张仪借酒吐出真言,说他并不想死!上天听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听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张仪顺应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诚意与我协谈睦邻!”

“伟哉,上天!伟哉,大王!”靳尚迭声赞道。

“靳大人,”王叔终于讲到主题,“王叔请你来,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狱中,释放秦使张仪!”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还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为特使,与秦使张仪协谈睦邻相关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晓得大王为何命你为使吗?”

“大王是要罪臣将功折罪!”

“晓得就好!”王叔伸手,“起来吧。此前的事,莫说是你,除屈平、陈轸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过,包括老身,没有一人看清张仪的伪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为人臣,是要充当大王耳目手脚的,是要协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从大王多年,大王对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连连叩首,泣不成声。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顿,“王叔也希望你永远记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饮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荫,享的是楚禄,拿的是楚俸。无论你得过秦人多少好处,一切都成过去,秦人永远是秦人,而你,永远是楚人。你要时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错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号啕大哭,额头将地板砸得梆梆直响,“臣……记下了……”

“记下就好!”王叔扬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经有过的智勇来,为大楚效力!”从袖囊中摸出谕旨并一块特赦金牌,“拿上这个!”

靳尚再叩:“臣……再谢王叔……再谢大王……信任……”

接过金牌并谕旨,靳尚并未急去刑狱,而是回到府中,关门闭户,怀感恩戴德之心,将整个事件由头至尾思虑数遍,心中完全亮堂,这才驱车赶往秦国使馆,与秦国副使魏冉一起来到刑狱。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门外,自行入内,向早已闻报、守候于内的司败亮出楚王的金牌并谕旨,由司败亲自带他来到死牢。

张仪气沉心定,闭目端坐。

靳尚宣过王旨,张仪缓缓应道:“靳大人,您让在下如何谢恩呢?”

不待靳尚应声,司败出声:“开枷!”

随从的狱吏当即开枷解镣。

张仪得到自由,对靳尚拱手:“在下谢过靳大人!”又冲空中拱手,“秦使张仪叩谢楚王不杀之恩!”

“秦使,请!”靳尚伸手礼让。

张仪昂然出狱。

一如苏秦禀报,秦惠王真的就在汉中郡了。

随他而来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在惠王抵汉中后不到半月,太子嬴荡也率五万防守咸阳的常备甲士赶到,依从王命屯扎于汉水岸边。

接后的情势越来越不利于张仪。

得知张仪最终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经诏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荡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开始念起张仪的好来,向秦惠王请战说,只要楚人敢杀张仪,他愿请命先锋,杀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准奏了。

嬴荡兴奋异常,立马调配三军,筹谋攻郢。不消数日,汉水两岸但见连营数十里,旗展角鸣。逾千辆战车也都整装待命。

约定好的大祭这日,汉水岸边,战船连绵,战车待发,三军将士皆持战时态势。

天色将暮,天空中现出一只黑雕。

那黑雕盘旋数周,择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华接过,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别宫。

殿中,惠王端坐于席,两眼闭合。

惠王这般坐着已过两个时辰了,始终未出一语。一旁侍坐的是太子荡与公子疾,也都坐着。太子荡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无论是候令还是侍坐,二人脸上各现焦虑。

“王兄,来了!”公子华声音急切。

几人皆看过来。

公子华这才解开缚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复闭。

“父王?”太子荡声音急切。

惠王没有睁眼,将手中的密函循声扔去。

太子荡接住,读毕,朗声大叫:“没杀他呀!嘿,张相国真叫个命大!”

众人闻声,无不吁出一口长气。

公子华从太子手中拿过密函,看毕,递给嬴疾。

嬴疾没有再看,顺手放在几案上,转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荡听旨,战备解除,三军将士各回营帐,休整三日!”

嬴荡应过,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华看向惠王,不无慨叹,“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惠王出声了。

“那……”公子华怔了,“会是谁呢?”

“是与屈平同行的那个胡人。”

“那胡人会是谁呢?”公子华眯起眼睛,陷入长考,有顷,恍然大叫,“别不是苏秦吧?”

“苍穹之下,”惠王看向远方,“能够力撑大厦于将倾的,惟苏秦一人!”目光转向他,“然而,这么一个巨人,竟然差点儿命丧于你的小雕之手,着实让人擦把汗哪!”

“嘻嘻,”听惠王提及那档子事儿,公子华做个鬼脸,咧嘴笑了,“臣弟晓得苏子命大!”

“不是苏子命大,是天佑苏子!”惠王慨叹一声,指向金雕,“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王兄,”公子华凑他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不会是当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门,“说给他听!”

公子华将秦惠王的谕旨写入密函,通过金雕捎给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车卫秦,由后者一字不落地“说给”张仪。

受旨的是二人,张仪与魏冉。

谕旨宣完,张仪示意二人出去,独坐于室,让自己沉定下来。

张仪的眼前再次浮出那个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归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与一胡人现身庙中。屈平入大殿奏见楚王,正读祭文的楚王停下来,与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后是楚王传见那个胡人,再后,赦免他的谕旨就从偏殿里发出。

整个事件的过程,靳尚是在场的。但张仪晓得靳尚没有入殿,他就站在观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几年,张仪的眼睛炼得雪亮,谁在场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当是他在现场听到的,张仪问过那个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给出笃定的解释。

给出解释的是车卫秦。

车卫秦进不去庙,但有黑雕守在庙外,看到昭鱼带屈平与那胡人进去,之后又带他们出来。再后,有黑雕跟从他们的车乘,见那车辆径直驰入位于城外的屈平草庐,于次晨才从草庐驰出。跟在车后的是两个胡服骑手。

胡服之人,是苏秦无疑了。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

张仪百般折腾,皆是无用,最终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对手,苏秦。

是的,关键辰光,也只有苏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张仪的心绪回到过去,回到鬼谷里,回到与苏秦相处的日日夜夜,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张仪擦去泪水,睁开眼,瞥向几案上的谕旨。

张仪的耳边回响起车卫秦的宣旨声:“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张仪的嘴角咧出一丝浅笑。

张仪正自思索秦王,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敲门声。

张仪收起谕旨:“请进。”

门被推开,是魏冉,手中拿着张仪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节。

“主使大人,”魏冉禀报,“楚宫来人,归还大人使节,邀请大人入宫!”

张仪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换上特使服饰,扬手:“副使大人,请随本使入宫!”

二人乘车入宫,被当值宫人引至偏殿。门外迎出二人,是靳尚与楚王御史景连。

虚礼见毕,四人入内,见殿中没设主席,只在正殿两侧摆列两个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为主,秦为宾,靳尚就左侧上首坐了,张仪就右侧上首坐了,景连与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诸事,秦使受惊了!”靳尚拱个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问候秦使!”

“不是受惊的事!”张仪出声苦笑,没有回礼,“仪奉秦王使命,与楚睦邻,怀抱热情而来,却差点儿成为楚国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为结亲睦邻。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绝齐睦秦,与秦使立约画签,之后又特使昭睢随从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约。种种过程,在下亲历。结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咸阳苦守数月,所历委屈,罄竹难书。有来无往非礼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旧是睦邻,我王心有余悸,这才传旨,让秦使略略受点儿惊吓,长个记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转向魏冉,敛住笑,朝他拱个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历过不少日子,该当熟知楚人秉性,你说呢?”

“这个……这……”见靳尚冷不丁调转矛头,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几声,方才想到说辞,拱手应道,“回禀楚使,晚生无知,只晓得一个俗识,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为天下诸事,本无绝对之理。晚生以为,昨日不宜追,明日犹可期,但更切实的永远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为昨日之事,今朝我们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谈,我等各奉使命,当摒除过往,就今日之事论今日之事。”转对楚国副使景连,“景大人,您以为如何?”

“甚是,甚是!”景连连连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冲魏冉竖起拇指,“早听王叔讲过副使大人,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转对张仪,“两位副使皆认为既往不咎,在下也认同此议,敢问秦使可有异议?”

“哈哈哈哈,”张仪亦笑几声,“魏冉说得果然是好,让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为三位都不是当事人。如果昭睢在这儿,他就能理解在下。不过,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却是不吐难受。”盯住靳尚,“敢问楚使,在下可否一吐为快呢?”

“秦使请讲!”

“在下的感慨是,”张仪敛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历经无数生死离别,从未感受过恐惧,这一次,拜托楚王,让在下切切实实地感受了。”朝空中拱手,“楚王陛下,您真是吓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几声,“秦使不必纠结,待我们完成使命,在下奏请我王置酒,为秦使压惊!”

“诚谢楚使!”张仪谢过,盯住靳尚,“楚使,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靳尚笑笑,“秦王既使张子赴郢睦邻,总该拿出点儿什么来表达他的睦邻诚意吧?”

“敢问楚使,楚王想要什么?”

“当然是争议之地,商於。”

“还有什么?”张仪盯住他。

“没了。”

“汉中、黔中呢?”张仪略觉诧异。

“这两地不用争议与商约。”靳尚挥手。

“为何不用争议与商约?”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楚国的,无商可约,无议可争!”

“若照此说,”张仪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国的,吴地原本是吴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汉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远了,”靳尚讲不过张仪,摆手止住,“我们一事归一事,先说商於,如何?”

“好吧,对于商於,靳大人何说?”

“我王之意是,秦王须遵从秦使前番所签的盟约,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毁的盟约。”

“那盟约已经不在了。”张仪应道,“在下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与楚王订立新盟,另议盟约。”

“怎么议?”

“依据事理。”张仪侃侃而谈,“武关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国先王赠送于秦国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关之东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个人恃强占取的,秦王诚意归还楚人!”

“嗯,合于情理!”靳尚微微点头,“在下记下了,容在下禀过我王,就将此事定下。其他两处,汉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须无条件撤军,将之归还楚人,秦楚恢复战前边界,否则,秦人以什么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么方式再拿回来!”

“靳大人,”张仪笑了,“我王诚意睦邻,特使在下前来讲清事理,难道你们楚人一味恃强、不讲事理吗?”

“请问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张仪侃侃说道,“天下之地,惟强是有;天下之民,惟强是从。汉中、黔中二地,本为巴人所有,巴人没有赠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同理,楚人也没有将此二地拱手送给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汉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啧啧啧,”靳尚轻拍几下手,冷冷一笑,“听这声音,秦使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向我大楚下战书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来议和的!”

“说吧,这二地,秦王欲作何议?”

“汉中归秦,黔中归楚,如何?”张仪直盯靳尚。

“不可。”

“汉中归楚,黔中归秦,如何?”张仪又换一个说法。

“不可。”

“楚使欲作何议?”

“在下说了,二地尽皆归楚,两国恢复至战前边界。”

“看来,”张仪淡淡一笑,两手一摊,“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哟!”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后看景连,再后回归靳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下提请楚使好好想想,不讲道理是何代价。商君不讲道理,不宣而战,将於城十五邑夺走。楚王呢,亦不讲道理,不宣而战,使景翠引兵袭商於,结果败了。之后,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结果又败了。再后,大王亲自引兵征伐商於,结果败得更惨。秦、楚先后四轮交战,除第一次是商君失义伐楚之外,后面三次,无不是楚人兴兵袭秦,秦人被迫应战。秦人失义,将所占楚地归还,合情合理。楚人失义,也让秦人将所占之地归还,敢问楚使,情理何在?”

“这……”靳尚讲不过张仪,真还理屈辞穷了,转头看向景连。

“请问秦使,”景连拱手,“关于黔中、汉中二地,可有再议余地?”

“有。”

“秦使请讲!”

“黔中、汉中由秦、楚两国分而治之。”

“怎么分?”

“以城邑中分划治。汉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据二城六邑,与秦国土相连。楚人据二城六邑,与楚国土相连。黔中同理。”

“可有再议余地?”靳尚问道。

张仪摇头。

“今日暂议至此!”靳尚冲张仪拱手,“俟在下将秦王所欲禀奏我王,俟王旨到,我们再议细则,如何?”

张仪回过礼,与魏冉起身,别过靳尚,被宫人带出宫门,径回馆驿。靳尚、景连二人来到御书房,向怀王并候于此地的王叔禀报商约细情。

秦使提议基本与苏秦的提议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经退让至此,再开战事,于楚只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么没讲?”怀王转移话头。

“回禀我王,”靳尚应道,“宛城涉及韩国,臣之意是,我们先与秦使商约秦国之事,待秦国之事议定,再与秦使商议韩国之事。”

“就秦使提议,贤弟意下如何?”怀王看向王叔。

“臣听我王!”王叔接道。

显然,王叔是没有意见了。

就眼前情势,先与秦人就汉中、黔中、商於三地划域而治,当是楚人的最好选择。楚虽失汉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亏中有补。至于后续发展,就看国势与机缘了。如果楚势强,秦势弱,机缘也不错,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夺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这事儿算是定下,你可答复秦使,就宛城之事与他商约。”怀王给出谕旨。

靳尚奉旨辞别,怀王留下御史景连。景连将商约过程悉数禀报,怀王对靳尚的表现大是满意,朝王叔叹道:“苏秦真是神人哪!”

见怀王赞的不是靳尚,而是苏秦,御史反倒怔了。御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张仪、提出商约条件并荐举靳尚为使等,皆是苏秦一人之功。

靳尚没有候到第二日,当日就到馆驿,将怀王谕旨大略讲了,提及宛城,要求韩王无条件撤离宛城,将宛地归还于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仪答应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补偿。靳尚给出的补尝是苏秦的提议,即楚国割让叶城并周边四邑给韩国,韩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鲁关以北。

张仪慨然应允。

张仪将与楚人商约细节使车卫秦禀报秦王,秦王准允。张仪遂与靳尚拟出细则,形成商约。靳尚学乖了,要求秦人先签约。张仪应允,使魏冉、车卫秦带上盟约驰往汉中,秦王用过玺,带回郢都。靳尚见秦王不但加玺,且还签字画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无疑虑,亦如秦王签字画押,加上玺印。

双方协议无争议签署之后,怀王遂派朝臣赶赴於城、汉中、黔中三地,与秦人办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将也都分别得到秦王旨令,与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张仪才向怀王辞行,赶赴韩地就宛城事宜游说韩王。怀王兴甚,在宫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为张仪、魏冉二使臣饯行。

翌日晨起,张仪赴韩,魏冉西行,代张仪回咸阳复命。

至此,自商君袭占商於谷地而引发的秦、楚数十年铁血征战,被苏秦千里驰救,一招化解。

处置完楚国的事,秦惠王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悠哉游哉地回到咸阳。

无论如何,历经数战,张仪所设定的目标达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无能臣,军无良将,已经失去张牙舞爪的势,不再成为大秦伟业的障碍。

然而,惠王天生是个操心的命。

一回到咸阳,惠王的心就被苏秦的五国纵盟再吊起来,紧急召回司马错与魏章,与二人摆开沙盘,反复推演垂沙之战。之后,三人进一步向前推演,将齐国伐燕之战、桑丘之战、轻骑奔袭项城等,凡是匡章参与的战役无一遗漏地复盘一遍。

复完盘,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马错。桑丘战败之后,司马错极不甘心,总想找机会与匡章再战一场,这辰光,他憋住气不再出声了。

司马错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孙膑之后,匡章是个无敌的存在,所历战阵,无不完胜,且能做到功成身退,从不恋权,也基本不在军营,似乎战争于他只是一场游戏,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关注的却不是匡章,而是拥有匡章的齐湣王。

楚国去势了,能够与秦角力的,惟有东方大齐。

齐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齐国再与楚、赵、魏、燕结成纵亲。魏、燕可忽略不计,但齐、楚合力,外加一个胡服骑射的赵国,迅即将秦楚和谈之后惠王一路归来、游山玩水的大好心情冲了个荡然无存。

能够化解苏秦纵势的,只能是张仪,而张仪却坚持要守在韩国。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张仪为何要守要韩国。五国结盟之后,秦国是万不能失去韩国的。

夜深了。

惠王长叹一声,离开御书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后宫。

侍寝的是芈月。

按照后宫规矩,这夜是不该轮到她的,她来侍寝是惠王钦点。这些日来,惠王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胆敢在爱爱时骑他身上的风骚女人,从汉中回来后,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临幸。

对此宠幸,芈月感恩不尽,拿出全身本领,一番折腾,几乎将惠王吸干。

惠王累极了,倒头呼呼大睡。

芈月也是累瘫了,躺在惠王身边迷乎过去。

矇眬中,芈月眼前现出一团黑色烟雾。

那团黑烟越聚越紧,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与其说是一个人形,毋宁说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芈月吓坏了,转身欲逃,却逃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将她推倒在地,压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开她的腿,将她牢牢制住,一只巨口张开,口中喷出黑气。

芈月伸出两手,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谁?”芈月惊惧交加,舌头打颤。

“我是来索命的!”那魔影发出恐怖的声音,现出两只尖利、狰狞的獠牙。芈月感觉那声音不是出于魔影的口,而是出于他的腹腔。

“向……向谁索命?”

“向欠账的人!”

“我……没有欠过你的账!我没有欠过任何人的账!”

“你没有欠过,可有人欠了!”

“谁?”

“压你身上的那个人!”

“是你压在我身上呀!”芈月来气了,舌头也活络起来。

“我压在你身上了吗?”那黑影冷笑一声。

“咦,你真是个无赖!”芈月来气了,厉声大骂,“你这就压在我身上,把我压得全身生疼,这却赖账不说,反倒向我讨账!你你你……你算什么狗东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让我恶心,恶心,恶心,真恶心!”

“哟嘿!”那魔影也来劲了,呲起獠牙,“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恶人,死到临头,脾气倒还挺大哩!好吧,我这讲给你听。我要杀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尔反尔,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债,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来向他讨还。你挡在这儿不说,还把他搂得紧哩,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体吗?”

“我搂你了吗?”芈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样,我躲还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这正搂着的是啥?”

芈月转眼看去,方才顶着魔影下巴的两只手,竟然于眨眼间真就搂在他的脖子上了。

芈月惊呆了,大叫:“你这恶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拦我的路,成心坏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头,使她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的两只大獠牙前。

芈月吓坏了,松开他的脖子,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可那两只獠牙自行从他的嘴里长出来,如两根又粗又长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颈。

就在那对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颈之时,芈月“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使尽全身力气将那魔影掀翻在地,整个人也从噩梦中惊醒。

芈月大口喘气,睁开两眼,见自己一身是汗,身边躺着惠王,仍旧在打呼噜,健壮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盖以下部分伸入她的两腿中间,将她压得牢牢的。

芈月看向自己,见一只手正顶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条胳膊伸在他的脖颈下,肘子弯起,搂在他的脖子上,这辰光已经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仅是胳膊,还有她那条从小腹就开始被压实的腿。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芈月由不得打个寒颤,略略一想,推动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经她一推再推,醒了,惊讶地看向她。

芈月吃力地从他脖颈下抽出胳膊,将他的粗腿移开。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芈月“哎哟”一声,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回流后极度麻涨的胳膊与腿。

“来来来,”惠王坐起,“寡人给你揉揉!”在她的胳膊与腿上轻轻按摩。

“我的王,”芈月感觉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个噩梦!

“啥梦?”惠王边揉边问。

“凶得不能再凶的梦!”

“说说!”

芈月讲起那梦,将她与那魔影的对话悉数讲给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脸苍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应是那黑觋,是在太白顶上设坛、助他将洪灾并瘟疫导向楚国的那个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讲一遍,就是那魔影讨债时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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