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 老羊倌因羊施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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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连败稷下高手、与齐王抗礼、王辇迎请、雪宫礼宾、跣足出迎、八佾宴乐、留宿后宫……一连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调入齐的数日之内一气呵成,任小说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难演绎出此等戏剧情节。

假使孟夫子的后宫艳遇哪怕只漏出一丝丝风,稷下乃至天下又将会是何等热闹?回客舍之后,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会冒出一阵凉麻。

当然,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乱,且还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亲。柳下惠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了,但在成年之后,却疑其真伪来。再说,坐怀不乱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庙之中,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怀御寒,并无他念,莫说是柳下惠,即使寻常士子也不便轻易作乱。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齐王留他宿于后宫,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顺,毫不逾礼,且那女子守候他只为侍奉他,与他“乱”是她的唯一职分。即使这样,他孟轲也没有乱。非但没有乱,且还没有目视她的裸身,没有接受她的搀扶,甚至在她求为奴婢时,也未动心,是真的未动心,尽管那女子真的很美,当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这桩值得骄傲的艳遇值得一说吗?

不值!

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史家就会写他,他孟轲留给天下的就将会是柳下惠第二。他来齐地是为辅佐齐王成就王天下之业,不是为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再说,这事儿若是传给母亲,叫母亲如何去想?母亲会相信吗?母亲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齐服侍他,岂不是弄巧成拙吗?谁来服侍

他母亲呢?母亲年岁大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不孝吗?

一连十日,孟夫子哪儿也没去,只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晓得,孟门所有弟子也都晓得,齐宫的王辇随时会来,齐王随时会接夫子入宫,向他夫子请教仁义,用他夫子在齐地布施仁义,以仁义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门连候一十五日,王辇没有来。莫说是王辇,即使稷下学者,也没有谁再来客舍向夫子求问。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时,门前仍无任何动静。孟门弟子急了,小声议论,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个时辰之内望风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动如山,然而内中却有谷风不时穿过,扰得他气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时,一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进舍门,求见夫子。

出来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来人相貌,盯他一眼,见他衣冠整洁,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气几句,接过拜帖,看也没看,只让他候于门庭之外,返身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读帖,见是匡章,大吃一惊。

孟夫子不是一个做死学问的人。赴齐之前,孟夫子对齐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调研,包括三军,知匡章在与魏之战中是齐军副将,仅居于田忌之下,堪称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陈完后裔,正宗的田氏公族传人。其父田鲔为齐国大夫,事过桓公、威王二君,虽说权不倾朝野,却也算是贵人。在齐地儒者眼里,田章因不孝而成为负面传奇,尤其是他连父亲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为孝与不孝的案例研究过,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启,是妾室。田章幼时喜舞枪弄棒,与父不合,遭父斥骂,母启因护子而顶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锤杀,埋于马厩,让其阴尸受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弃田姓,改作母姓,投入军营,誓不与生父往来,父死也不肯回家尽孝。

让孟夫子吃惊的倒不是匡章的孝与不孝,而是他为什么会于此时登门。是代表齐王来的吗?若是,齐王为什么派他来,而不是派田婴、田文或宫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来登他的门?

无论来意如何,身为三军副将,匡章在齐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虑妥当,整顿衣冠,带着几大弟子躬身出迎,礼甚恭。

见过礼,匡章说明来意,却是与齐王无关,是他个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问何惑?”孟夫子以为他要问军事,心里无底,眉头微皱。

“陈仲子!”匡章点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说陈仲子是个廉士,夫子以为如何?”匡章回视,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声,“人人为何称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时,仲子三日不食,饿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幸亏井边有棵李树,地上落下不少虫蛀后掉下来的李子,仲子爬过去捡食,连吃三只,方才恢复视听。这个难道不算廉吗?”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问道。

“家中之粮是其兄长所供。”匡章应道。

“唉。”孟夫子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能称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睁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这个‘廉’字呢?”

匡章给出一个两难选项。

“还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说道,“在轲眼里,齐地士子首屈一指的当属仲子,怎么会看不上他呢?虽说如此,但他远远称不上廉哪!像他这种廉法,只能是条蚯蚓,上食壤,下饮泉,只求于自然,无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长之粮,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匡章辩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织屦、织布所赚之钱到市场上换来的!”

“怎么能无关系呢?”孟夫子就事说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齐国世家,其兄陈戴拥有封地,食禄万钟,而仲子以其兄之禄来之不义而不食,以兄之屋来之不义而不居,这才离兄别母,居于於陵。轲听传闻,有一天他回到家,刚好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遂皱眉说,‘那

东西在呱呱乱叫什么呢?’他母亲宰了那只鹅,给他吃肉。正吃着呢,他哥回来了,见他在吃鹅肉,笑了,对他说,‘你所吃的就是那只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门外,抠嗓子吐出鹅肉。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却吃;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怎么能称得上这个‘廉’字呢?像仲子这样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变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话说完,本以为匡章会暴跳如雷,与他再辩,岂料他忽地起身,扑地叩拜,声如洪钟:“夫子所言,开章之塞,诚吾师矣!”

“章子?”孟夫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请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礼。

“匡……匡将军?”孟夫子越发诧异,改了称呼。

“章请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这才意识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几乎是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求拜,欣然受之,当即让万章设堂,与匡章行了入门师礼。

师礼毕,匡章召来车马,亲自驾驭,邀请师尊至其府中做客,请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齐宫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窃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询,庄暴就趁酒意讲起宫中之事,尤其对齐宣王痴迷于乐舞忧心忡忡。

“王上是怎么个痴迷的?”孟夫子问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乐,”庄暴应道,“八佾之乐早已不屑,动辄以百人戏。齐国善乐之人皆在宫中,天下乐手纷至沓来,王上尽皆供养,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后日钟石,再后日管弦钟石齐奏,王上迷于乐,幸甚时节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请他时所起的八佾舞乐,孟夫子深信其言,不忧反喜,拱手道:“大人勿忧,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邹忌以琴说先王,齐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实乃齐人之幸也,请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报王上,孟轲请为王上言乐!”

翌日晨起,齐宫大朝。

散朝之后,庄暴入见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邹人孟轲,知其善乐。臣言王好乐,孟轲喜甚,请求为王上言乐!”

乐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当即心痒,使王辇召请孟夫子。

相见礼毕,齐宣王急不可待:“听闻夫子知乐,寡人不才,愿闻之!”

“敢问王上所爱何乐?是先王之乐呢,还是世俗之乐?”孟轲探身问道。

宣王略显尴尬,脸上微红:“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乐,非先王之乐。”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贺道,“王上爱好今日之乐,真还是齐民的福祉呢,因为今日之乐原本就是古时之乐!”

“哦?”齐宣王喜道,“说来听听!”

“乐分两类,一是自娱自乐,一是与人同乐,王上偏爱哪一类呢?”

“与人同乐。”

“王上是偏爱与少数人同乐呢,还是与多数人同乐?”

“与多数人同乐。”

“这就是了,轲请为王上言乐!”孟夫子切入正题,屏气敛神,“假使王上于此鼓乐,百姓听到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脸,奔走相告说:‘我王好鼓乐,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猎,百姓听到王上的车

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开心,奔走相告说:‘我王好田猎,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原因无他,王上没有与民同乐啊!”

齐宣王满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乐理,没想到却招来一顿训诫,且是当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脸面拉长,正要说句什么让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却视而不见,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乐于此,百姓听闻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说:‘我王身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鼓乐呢?’假使王上田猎于此,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无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说, ‘我王龙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田猎呢?’原因无他,王上与民同乐了啊!”

孟夫子的两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训一赞,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针对他的,只不过是孟夫子的惯常说教而已,闷气泄了,面现常色,倾身赞道:“此诚寡人之愿也!”

孟夫子听在耳里,心头激动,拱手贺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呵呵呵,”齐宣王干笑几声,“这个真还不容易做呢,不过,寡人尽力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训诫,紧忙转移话题,以攻为守,“对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猎,我们这就说说田猎的事。听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么大吗?”

宣王此问颇为吊诡。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乐,从而引出训诫,宣王这就拿先王游猎的大园子说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释。

“听说是那么大。”孟夫子略略一想,应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吧?”宣王身子朝后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还觉得它不够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脸惊诧,倾身问道,“请问夫子,寡人之囿不过四十里,为什么百姓就认为它过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应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与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进去,捉鸡捕兔者可以进去,百姓以为不够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初入齐时,轲不问明齐国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设在临淄郊区,凡私入猎其麋鹿者与杀人等罪。王上这么做,如同在国之正中设下一个陷阱,百姓认为它过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一场稳操胜券的进攻于转瞬间受挫,齐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个灰头土脸,场面一时尴尬,干笑几下,轻咳两声,猛地一拍脑门:“嘿,寡人差点儿忘了,这召夫子来,是有大事请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问,轲知无不言!”

“泰山顶上有个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修建的,”齐宣王真还与孟夫子议起事来,“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无力东巡,这个明堂也就没有用处了,是以不少臣子进谏拆掉它。请问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

还是不拆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么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决。

“夫子能说说什么是王政吗?”齐宣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趋身问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当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税,赐官吏世代俸禄,过往关卡、市集皆不征税,山河湖泽由国民共享,处罚罪犯不连坐家人,对天下四类贫困无助之人——鳏、寡、孤、独,视作施政布仁的优先救助对象,等等等等,这就是王政呀!《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说的就是有钱人无须照顾,要照顾的当是孤独无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赞道:“夫子讲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认为王政好,为什么迟迟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叹道,“寡人有个毛病,爱财。”

“爱财好呀!”孟夫子朗声应道,“当年周室先祖公刘就很爱财。《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讲的就是他如何爱财的事。王政主张爱财,要求居者有积粟,行者有裹粮,然后才可‘爰方启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爱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爱财的,这与推行王政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哑口无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与孟夫子对着干,抬头盯住孟夫子,语气挑衅:“寡人还有一个毛病,好色。”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

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

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野战,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

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

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

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磬师看向孟夫子,点头。

“孟轲可得一睹否?”

磬师走到厅的一侧,拨开几道蛛网,拿出一只尘封的盒子,递给孟夫子。

孟夫子打开盒,取出箫,审视有顷,看向磬师:“此箫能借孟轲一奏否?”

磬师略觉吃惊,盯他一眼,点头。

孟夫子持箫走到老乐师起《韶》的地方,吹起。

厅中响起《韶》音,是箫的起调。

磬师惊呆了。

箫声响起来,一丝丝,一缕缕,丝丝入音,缕缕中韵,是不折不扣的《韶》乐。

磬师反应过来,热泪盈眶,敲磬协鸣。

一只洞箫,一排挂磬,奏响《韶》乐。

孟夫子奏完九成,掷箫于地,扑通跪于尘埃上,号啕长哭:“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

待孟夫子将憋屈多日的郁闷悉数哭出,匡章不无叹服,由衷赞道:“夫子奏得好箫啊!”

“是《韶》!”孟夫子纠正。

“弟子知错!”匡章拱手。

“夫子不仅奏得好《韶》,还有一手好射呢!”苏秦插上一句。

“好射?”匡章震惊,看向孟夫子,“夫子善射?”

“不是善射,是射无敌手!”苏秦又接一句。

“射无敌手?”匡章不可置信,转向苏秦,“怎么个无敌手?”

“夫子之射,秦不敢说是天下无敌,却可敢说在你们齐国当是无敌!”苏秦一本正经。

“夫子,当真如此?”匡章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淡淡一笑,没有否认,看向苏秦:“区区小技,苏子何以知之?”

苏秦回以一笑:“纵横策士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善于揣情摩意而已。”

孟夫子听出苏秦是在怼他此前蔑视纵横策士的事,脸上略涨,转移话题,语带惆怅:“不瞒二位,轲已决定明日离齐,前往他处一游!”

“啊?”匡章急了,“夫子欲游何处?”

孟夫子从地上捡起老乐师的箫,拿袖子轻轻拂去新沾的灰尘,放在唇边做出吹奏的动作,但没有吹出声音:“有仁有义之处!”

“弟子这就觐见王上!”匡章略略一顿,目光坚定,“恳请夫子再留数日,恭候佳音!”

话音落处,匡章忽地起身,大步走出高昭子府宅。

翌日午时,王辇上门,再接孟夫子。王辇没像前面两次那样直驱雪宫(先齐王的别宫),而是将孟夫子载往齐国的王城正殿。

站在殿门外面迎候的是齐宣王、太子地、田婴、田文和匡章。

孟夫子看得真切,心里一阵激动。

显然,齐王这是要重用他了。

匡章紧前几步,扶孟夫子下车。

孟夫子近前,长揖至地:“草民孟轲见过王上!”

“夫子驾到,寡人有失远迎,失敬了!”宣王回礼,伸手礼让,“夫子,殿中请!”

“王上请!”孟夫子礼让一句,见宣王再次伸手,也就不再客套,走过去,与宣王并肩跨上台阶。

“听章子说,”待君臣依序坐定,宣王盯住孟夫子,直入主题,“夫子六艺俱绝,有子牙之文韬武略,能筹策于帏幕,决胜于千里!”

“轲不如姜尚!”孟轲应道。

“呵呵呵呵,”齐宣王微笑点头,显然认可孟夫子的回答,“姜尚乃大周之首辅,齐国之始基,千古之能臣,非寻常人可及。”倾身, “敢问夫子,是文韬不若姜尚呢,还是武略不若?”

“二者皆不是。”孟夫子摇头。

“咦?”齐宣王怔了,“这就奇了,夫子是何处不若姜尚呢?”

“幸。”

“幸?”

“姜尚幸遇贤君,轲无此幸!”

“这……”齐宣王尴尬,“寡人不才,愿意受教!”

“轲两言仁政,可惜王上不受!”

齐宣王尴尬,面呈愠色。

“敢问夫子,”田婴接道,“姜尚是靠仁政打倒纣王、建立万世基业的吗?”

孟夫子看向田婴,淡淡一笑,拱手:“相国大人若是细读周史,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田婴脸色紫涨,嘴巴连张几张,却是想不出一句应对。

“王上,”匡章缓冲局面,小声提示,“用兵在法,筹谋在策,击战在术!”

“哦哦,”齐宣王顺口接道,“是了,是了!”盯住孟夫子,“听闻夫子射艺天下无双,寡人可得一睹乎?”

孟夫子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天下无双?啧啧啧,”田婴不无夸张地吧咂几下,看向匡章,“总不会也超过匡将军吧?”

“章不敢与夫子比!”匡章一脸严肃。

“啧啧啧,”田婴语气夸张地又咂几下,看向孟夫子,“没想到夫子有此神技啊!敢问夫子能拉几石的弓?是三石呢,还是五石?”

孟夫子觉得内中一阵反胃,嗓中咕噜几下,想吐吐不出,不吐委实不快,难受一时,看向宣王:“齐君召轲,就为观此神技吗?”

孟轲改称呼了,由“王上”变为“齐君”。

“这个,”齐宣王心里咯噔一声,挤出一笑,“寡人原以为夫子只会讲仁政,听闻匡章将军谈及夫子射艺,说是天下无敌,寡人耳目一新。寡人诚望夫子一展神技,好让众卿开开眼界!”

“既为君上所欲,孟轲只有献丑了!”孟夫子将万般苦涩化作一笑,看向匡章,“章子,何处可以引弓?”

匡章看向宣王。

宣王起身,大步出门,引众人走向御花园的草坪。御花园里站着许多守卫,显然是奉命维持秩序的。一名军尉守在那儿,五十步开外插着一只箭靶。

靶很大,且只摆五十步,一看就是平素给齐宣王武训演示时用的。

“换小靶!”孟夫子瞄一眼靶子,命令匡章。

匡章看向宣王,宣王看向内臣,内臣朝军尉努一下嘴,伸出小指。

军尉拿出宫中最小的靶。

孟夫子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池边有两个亭子,一近一远。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顶!”

众人看向亭子,约百二十步,无不咂舌。

军卒拿着靶子跑到较近的亭子前,还没有插,听到孟夫子的叫声:“不是这个亭子,是另一个!”

众人震惊。

另一个亭子位于荷池对面,荷池少说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莫说是寻常弓手,即使力冠三军的匡章,也无射中把握。

由于距离远,靶子小,待插好时,靶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很小的一个点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点头,看向匡章:“拿弓矢来!”

早已有备的军尉亲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换大号!”

军尉连换几张弓,最后拿出一只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没有表态。

军尉看向宣王,小声禀道:“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强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人物张口结舌。

匡章使人快马至其府,取来他自己的劲弓,呈给孟夫子。

孟夫子审视一眼,道:“此为将军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众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齐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军之弓,”齐宣王敛神问道,“敢问夫子所用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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