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诉别情怨女动心 说长策痴男得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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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燕文公缓缓睁眼:“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言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当朝,贤能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能臣,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扫视二人,长叹一声,“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闭目良久,睁眼看向苏秦,“燕国是要改制,可??这件大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又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论外患,君上可问子之将军。”

见文公亦望过来,子之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北有胡人,西、南有赵与中山,正南有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对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正是。”苏秦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

子之摇头:“胡人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惧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惧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没再说话。

“如此看来,”苏秦淡淡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是一无所惧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应道,“就眼前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为我劲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赞赏。

“请问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军拒赵时,如果胡人趁机袭后,将军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来呢?”

“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常理,子之无言以对。

“请问苏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对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北胡、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并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但求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敬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说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与燕势相若者,还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顿有所悟,点头:“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可为近策,并非远略。”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苏秦是以认为,燕之长策远略,在于两个字—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却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又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北胡,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结成联盟,形成一块铁板,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是以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实在。

苏秦感动,起身叩首:“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见老内臣门外守候,便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趋进,禀道:“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又转对苏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赵妃忌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另改吉时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

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走至宫前,见是母亲生前居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步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正是生母赵妃的牌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赫然写着武成君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应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宫是问,何人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神色惊乱,叩首:“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没有睬他,只是紧紧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属于他的!”

太子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弯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宫中烦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一进宫门,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宫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震怒,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时,军尉袁豹走进,看到一地狼藉,震惊:“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扭头见是袁豹,停下来,两眼瞪住他:“什么事儿?”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横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反应过来,急急退出。

他的两脚还未迈出宫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东西,永远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见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泪,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

驭手放好踏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僻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指向轺车,礼让。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驭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摆好乘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驭手:“有请公子,有贵客!”

驭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驰走。

苏秦打眼看去,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只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柴扉摇尾吠叫,瞧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张望过来。不一时,一个胡服女子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

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就立起身对苏秦拱手:“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是馆驿。

苏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不加解释,再度伸手礼让:“此处僻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起居、生活物品应有尽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厅中坐下,却将主位空置。

二人刚刚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门招呼小女孩到灶房里烧灶。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对苏秦道:“快,公子来了。”

苏秦不知公子是谁,与子之出迎,未至院门,姬哙已从车上跃下,大步走进。

“呵呵呵,”子之笑脸迎上,“公子动作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从不待客,今日却待,姬哙好奇着呢!”看向苏秦,“敢问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指着苏秦,“末将为公子引见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又指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在下贤侄,殿下嫡长子,哙公子。”

见是殿下嫡长子,苏秦作势欲拜,被公子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长揖:“洛阳苏秦见过公子!”

姬哙回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走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于主席坐下。苏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大的面子呢,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

“哦?”苏秦将简陋陈设扫瞄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就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震惊:“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看向子之,“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人带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吸一口长气,转头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让苏子见笑了!”

“方才那女子??”苏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贱内。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姬哙笑着插话,“将军夫人出嫁之前,是东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呢!”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感慨:“身为燕室贵胄,在朝位极人臣,将军的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这才冒昧恭请苏子寒舍叙话。”

“非将军露丑,是苏秦见少了。”苏秦抱拳,“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长出一叹,“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望远处,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隔夜无粮,寒日无暖,子之每每见之,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燕人来,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极是震撼,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起身,再揖:“将军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为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起身,还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已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矣。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礼让苏秦坐下,转对姬哙,“贤侄,我们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是这样,”子之笑道,“末将这请贤侄来,非为陪客,是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慨然应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子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倒是子之惊诧了。

姬哙急了:“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道。

“当然肯了。”子之笑应,“待末将忙过眼前的事儿,就动工为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之的女人备好菜肴,温好酒,与女儿一起端上来了。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三人聊至天明,听到上朝的钟声,方才打住话头。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驰至燕宫。

是日大朝,燕文公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足金五十镒,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公主无一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不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现出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老内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验看新赐的宅院。

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门大院,位于燕室贵胄集中居住的宫前街,在燕国豪门里也算显赫。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将名下物业转让于先父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内应事泄,男丁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充为官奴,家产被抄没,府宅这也赐给苏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个家宰模样的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转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跪地见礼。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镒足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仆,望着这一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起来呀,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对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耍滑,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赶来候命。

苏秦静坐有顷,猛地想到什么,转对家宰:“快,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为难,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数一数这只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两金子!”

家宰应声诺,接过钱袋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禀主公,”家宰哈腰禀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足金百两,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痕迹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

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下,摆手:“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说罢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乘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驭位,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色昏黑,茫茫苍苍。

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几户人家皆在举丧,悲悲切切的哭丧声不绝于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了。

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对家宰道:“你候在此处。”

苏秦缓步走进客栈,大吃一惊。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三个年轻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没有哭声。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面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顿时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手提礼箱返进,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飞刀邹与客栈小二。

小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盯看一阵,拿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着苏秦跪下。

苏秦转对小二,声音哽咽:“拿酒来!”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

袁豹轻声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反复吟唱,苏秦、飞刀邹及小二皆是泪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苏秦擦把泪水,转问袁豹:“袁将军,老丈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北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飞刀邹就将老丈赴难的细节讲述一遍,不无感叹道:“在下见过不少豪杰志士,但让在下叹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苏秦点头,“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转向飞刀邹,抱拳,“前几日过于匆忙,在下还未与邹兄细聊。敢问邹兄住在哪儿,以何为生呢?”

邹生还礼:“在下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人们叫我飞刀邹,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

“是何异人,邹兄还能记起来吗?”

“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了得。当时正值隆冬,他见在下衣着单薄,蜷缩在山神庙里发抖,就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之后,他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咐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知原委,祝贺道:“邹兄所遇异人当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没有。”飞刀邹摇头,“他只让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邹兄是怎么认识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相谈甚笃。后来先生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生死,在下二话没说,星夜赶来。”

“幸亏邹兄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邹兄,今后可有打算?”

“贾兄吩咐在下与苏子一起回邯郸。”

“回邯郸之后呢?”

“卖艺呀。”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志士所为。邹兄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人生大业?”

“人生大业?”飞刀邹睁大眼睛,“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不约而同。

“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列国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体行兼爱。”

“只要是兼爱,成!”飞刀邹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吗?”

“这??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在下??”哽咽。

想到姬苏这些日来的作为,苏秦轻叹一声,点头应道:“将军愿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待葬过令尊,我们兄弟三人结作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宫前大街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问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访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子哙为特使,自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锐卒一千,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公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见满园桃花斗艳。园中一处观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见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共赏桃花,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

苏秦趋前,跪叩:“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侧客席:“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转向文公身侧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袭白纱,纱上绣着粉红色的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见他看过来,姬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颜若桃花,娇娆妩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转对苏秦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第一次看到爱妃这般高兴啊!”

苏秦转头看向桃花:“是这桃花好。”

姬雪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此诗出自周风,在《诗》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少女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则别有韵味,苏秦、文公各有解读,也各生感动,和着姬雪吟诵: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公,“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手滑过,琴弦响起,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面红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见他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两根手指和着韵律有节奏地摆动,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心中明白,却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鼓掌:“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谢君上厚爱!”姬雪甜甜一笑,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在音乐里,轻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怔,决定移开话题,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吗?”

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头一颤:“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声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他??怎么去的?”

苏秦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泪。

伤感有顷,姬雪抬头,凝视苏秦,扯回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应道,“后日大吉,臣辰时起程。”

姬雪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纵亲,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只是,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归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岸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首:“苏秦谢夫人厚爱!”又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请辞。”

“也好。”燕文公点头,“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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