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痴女吹箫为孙郎 肃侯托国洪波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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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太阳,当街照着,所有人都躲在阴凉里了。

瑞梅来到小庙,继续吹奏。

孙膑爬出庙门,来到大街上。瑞梅跟出来,箫声伴着他。

乌云满布,风来了。

雷声响起,雨来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孙膑在捉虱子,玩虱子,吃虱子。

离孙膑不远处,瑞梅在吹箫。

宫人急了,上前拉她,瑞梅不肯。

“公主,下雨了!”宫人含泪跪求。

“黄昏还没有到呢!”瑞梅斥他一声,继续吹箫。

雨越下越大。

宫人急了,驱车驰往武安君府。

一辆大车驰来,庞涓与瑞莲从车上跳下。

庞涓盯住孙膑。

孙膑无视庞涓的存在,只在雨地里呵呵傻笑。

瑞梅仍然在吹。雨水湿了玉箫,箫声吱吱,几乎听不到了。

庞涓走到孙膑跟前。

孙膑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手掌心里把玩。

“孙兄??”庞涓心里一酸,声音发颤,泪水和着雨水滴下来。

孙膑仍然无视他,注意力只在虱子上。

“快!”庞涓扭转身,与庞葱将孙膑架回小庙。

瑞莲与宫人合力,将瑞梅架上车,扬长去了。

是夜,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夫君,”瑞莲抱住他,柔声,“你??还没睡?”

“唉,”庞涓长叹一声,“我睡不去!”

“是为孙兄吗?”

“不,是为梅姐。”

“她??”瑞莲顿住了,盯住他。

“夫人,”庞涓坐起来,揽起瑞莲,目光盯住她,“夫君在想一件事情!”

“夫君请讲。”

“有朝一日,若是夫君沦到孙兄那步田地,夫人会不会也如梅姐这般?”

“我??”瑞莲怔了,良久,带着哭音,“我??不知道??”

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名曰洪泽,距赵室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宫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一行人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宫泽一份密报。见是赵、燕边境急报,宫泽迅即禀报肃侯。肃侯拆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宫泽。

宫泽细细读完,略一思忖,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睦邻已久,中山近年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止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气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国的相国奉阳君赵成(赵肃侯三弟)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公子范(赵肃侯八弟)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龙榻上,肃侯直直地躺着,面色通红,二目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安阳君公子刻(赵肃侯四弟)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时,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望见公子范引奉阳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弟也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证。”

“厥阴证?”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证?”

安阳君解释道:“也叫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仆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摆手,“晓得了,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诺”,起身,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写方。

宫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请二位大人!”

见肃侯没有宣他,公子范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

奉阳君、安阳君跟从宫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给二人一个苦笑,颤动着手指指旁边的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宫泽:“宣雍儿!”

宫泽走出,引领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扑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叔父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二位叔父。”

安阳君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二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二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二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叩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听太医说,寡人此病一时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二位贤弟扶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

洪波台下,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驰回相府,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压低声音:“季子。”

奉阳君急道:“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引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回个礼,扬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我家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点头:“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飞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赵成,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老拳举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薨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后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先君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扫视众臣,语调虽缓,却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各入深思。

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锋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没有睬他,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子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公子疾,“疾弟,你筹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公子疾心领神会:“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说无虞,却也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宫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赵雍诚惶诚恐地在宫泽的陪伴下登临主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赵雍看到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不到十个朝臣。

这日是大朝,照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要责问,站在身后的宫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赵雍扫视,见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宫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宫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拱手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托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风寒了吗?”

御史不再作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他身后的宫泽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

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

“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公子疾来朝,殿外候见。”

赵雍扬手:“宣秦使上朝。”

公子疾趋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疾前来问候,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说完双手呈上礼单。

宫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公子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秦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

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嘴,赵雍会意,转对公子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见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公子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宽敞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礼箱走进院中。申孙迎上,刚要揖礼,申宝扑通跪下,朝他连拜数拜。

申孙大吃一惊,上前扶起:“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鞠一躬,一本正经道:“家宰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个斗胆攀亲,与家宰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呵呵呵,”申孙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分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申爷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

申宝站起,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块金子,共是六镒。一镒即二十两,六镒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是一笔不菲的大礼。

申孙收起笑,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的,这么大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申爷有问,孙儿不敢有瞒。孙儿家庙、双亲尽在晋阳。父母年事已高,孙儿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全个孝道。孙儿不才,这点儿私念,还望申爷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打开,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孙儿家传之物,特意孝敬申爷!”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申某不敢夺爱。”

申宝两腿一弯,跪地又叩:“申爷若是不受,孙儿就不起来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的造化。”

“是是是,”申宝连连拱手,“孙儿谢爷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便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将清单纳入袖中,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宅院,宅边是个荷花池。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轩。

这儿安静、空敞,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探身,“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子之引军六万前来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烦请八弟躬身走趟晋阳!”

“舍弟谨听兄长。”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见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沙哑,跪地叩道:“臣弟领旨!”

奉阳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个月。”

“听说这痨症娇气呢。”公子范接道,“如果传言不误,先秦公就是得了这病走的!看那样子,君兄这一病,怕是下不来洪波台喽。”

“静养三个月?”奉阳君似是没有听到,捋须有顷,顾自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头,从袖中摸出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前来看望的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翻阅:“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经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凝住,转向申孙:“足金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惊叹一声,“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贞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去,”奉阳君吩咐申孙,“迎殿下入堂,一刻钟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钟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来到奉阳君的寝处,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于榻,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汤盂,里面是半盂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

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作势下榻行礼。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阳君道:“听闻三叔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这辰光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谁想三叔您也??”

奉阳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秦使公子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惊讶,“秦人欲与我结盟伐魏?安阳君可有对策?”

太子雍摇头:“雍儿询问四叔,四叔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

奉阳君心头一颤。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均由安阳君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的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个干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勉为其难了。”说毕伸手摸盂,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囤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再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须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三叔勿忧。”太子雍点头应道,“既然军情紧急,雍儿一回去就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放下单子:“此为三叔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怔了一下,拱手谢道:“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小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看到在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呆了,盯住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

肥义召来军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二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摸出一枚赵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见小二走远,军尉指着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

军尉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闭。

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便纵身跃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公子”二字,军尉意识到来人非同寻常,遂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再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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