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蜻蜓与河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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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是浓密黑暗的乌云。

脚下是黑暗的海水,水面慢慢地升高,淹没我的足踝、小腿肚,慢慢地水深及膝,并且还在继续往上侵蚀。

我想要离开这里,但四方目光所能触及之处,皆是冰冷黑暗的水面,没有可以逃往的安全之处,甚至连个能够抓住,求生的东西都没有。

黑色的水已经到了腰部,我彷彿可以闻到那黑水所散发出来的,宛如腐臭一般的腥味。类似清理水沟时,地面常常残留的那种带着化学气味的薰臭。

很奇怪的是,儘管心里有想逃跑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却好像没有传达给身体。身体站着动也不动,任浓稠的黑水将我缓慢的吞噬。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异常冷静,好像被这样吞噬也没有关係似的。像是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冷眼旁观着自己逐渐灭顶。

黑水已经到口鼻了。明明应该是水,但却黑的看不清水底的事物,真要说的话,甚至有点像原油那样,黏稠而使人窒息。

黑水蔓延过顶之后,我才惊慌的能活动起身体,挣扎着想往水面上游去,但是在一片浓密黏稠的黑暗包围之中,我却迷失了方向感,不知天空在何方。

这时候,我的眼前浮现一个人影。

跟我一样,躺在这潭黑水之中,苍白的面孔朝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陷入深沉梦境一般的,是我的父亲。

我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半个身子已经用力地从床上弹起。

每次梦到了这个地方,我就醒了。

并且如同每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之后,所要做的事情一样,我不免略带慌乱的观察四周,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来藉此确定,自己已从梦中那深黑色的死水中逃离。

我在我老家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帘拉上了一半,清晨金黄的阳光从没拉上的另一半窗户透了进来,照亮了我半边的枕头,光束中还有飘扬飞舞的细小尘埃。就是这道光束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像是解除睡美人百年睡眠诅咒的王子的吻。

我庆幸自己每晚睡觉时,有记得将一半的窗帘特意的拉开。我不敢去想像,如果完全拉上窗帘,而陷入一片黑暗密室的房间将会变成怎样。可能就是梦中那无出口黑水的现实借喻,而阳光无法照进来,我就永远无法从那个宛如无限恶梦的场景中逃脱。这样的想法极度的令人不安。

为了摆脱这样的想法,我从床上起身,啪的一声用力拉开剩下一伴的窗帘,让刺眼的阳光像是温暖的潮水一般涌入我的房间。我让自己尽情地置身在这股温暖的涌流中好一阵子,希望能冲散体内多少还残留着的梦境的遗留物,还有从梦境中带回现实的,那种难以忘却和摆脱的冰冷感。

距离父亲的丧礼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

而这一个月以来,同样的梦境反覆的在我的睡梦中出现,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每一次,都会在同样的地方醒来。又或者,会不断的重复同样的过程,逐渐被淹没,沉入黑水底部,然后看见在深处的,父亲的脸。直到有人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几乎是无法独自从这个梦境中醒来。

为了解决这个困扰,我也想过是不是该乾脆开着灯睡觉,但是整夜开着灯会让我无法入眠,而使的我隔天的精神和体力都十分的差,无法支撑过整个白天,尤其是我还得处理繁忙的父亲的后事。

父亲过世之后,在唐阿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地帮父亲办了个简单的丧礼。大部分的后事都依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处理,一切从简。

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令人头大的事务,是无法简简单单就完成的。包括跟出版社的交涉,处理父亲剩下的作品所有权的问题,还有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尚未完全完成的工作,也要一一确认进度。

除此之外,跟父亲有过一些往来的学者,稍微有过师生关係的学生们,也很希望能有跟父亲道别的机会。出版社也主张毕竟是颇有名望的作者,希望举办公祭,让书迷也能表达弔唁之意,诸如此类的麻烦事接踵而来。

毕竟其中也有许多人是与父亲同辈的旧识,不好推辞,在考量母亲可能会过于疲劳的状况下,便由我一手主持起了公祭相关的准备事宜。事前的准备相当庞大复杂不用说,还得与出版社的人沟通合作。而公祭当天,出席的人数又远超乎我和出版社事前讨论时,所猜测的人数,而又手忙脚乱了一番。与前来贵客的应对往来,也真真切切的剥了我好几层皮。

等到一切都落幕,也快两个礼拜过去了。

而父亲后续的工作问题,因为考量到父亲的隐私,仔细想了想,果然还是不能假手他人。而母亲对这方面不慎熟悉,考量我毕竟是相关科系毕业,也有几年相关领域的工作经验,对于文字工作还算熟悉,只能由我来做最初步的筛检工作,将父亲的遗稿做简单的整理,之后要怎么处理则日后再作打算。

不过,由于要兼顾我目前的正职工作,我势必只有短暂的休假期间,能够拨空处理父亲所留下的,几乎可堆满整间书房的作品和手稿。为此我曾大伤脑筋,若照这样的进度进行,不知道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够完成这项工程。

还好,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刻,父亲多年的好友,也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的馆长出手相助了。他以特殊职务为由,准了我三个多月的假,让我这段期间能专心整理父亲的遗物,之后再回去上班。当然这说法其实也不算假公济私,毕竟父亲生前就有交代,死后有些作品、手稿、藏书,愿意捐赠给我目前任职的图书馆做收藏,这部分的确可以算是图书馆的相关业务没错。

如此,承蒙馆长的福,才能让我度过难得的,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在老家的这么长的一段时光。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得窝在父亲的书房里,昏天地暗的解读、整理父亲遗留下来的资料,不过还是有很多的空间时间,能到乡间到处逛逛过去熟悉的场所,拜访一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馆长大概也有把这当做一个漫长的假期,让我好好休养的缘故,毕竟父亲那么突然就过世了,馆长应该也是想,体贴的为我留了长长的,休养的时间吧。

我很感激馆长的好意,六年前执意离开这里,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再回来,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回来的这几天里,到了很多充满儿时回忆的地方,也遇见很多已经许久没联络的朋友。感觉多年在都市中,独自打拚过生活的时光,所磨练出来的麻木无感的心,都因为过去回忆的汹涌来袭,而逐渐的掀起波涛。

但也有可能是,过去的我已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假装若无其事般的,好让自己能继续安稳无波的过生活下去。但其实在平静的海面下,我少女时期心中所充斥的,暗藏着的激动、愤怒、渴望、与嚮往,依然存在在那里从未消失,在看似无波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那么如今回来了,这样的心情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吗?或者,我希望它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几天,我心底无可避免的,不断重复想着这些相同的问题。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八点半,回老家之后,虽然没有要赶着上班的时间压力,但跟妈两个人一起在乡下的老家生活,生活作息很自然而然的,就会变的很规律。每天晚上不再熬夜上网、看电视,而是待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读几本书,十二点多就上床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生活步调反而变得很轻松,自然而然就能早起。

我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平常我大概是十点左右,固定会进父亲的书房开始整理的工作。中午吃过午餐,下午再继续早上未完成的部分。晚上则比较悠间一点,花很长的时间在客厅陪妈聊天。或者当天白天我有其他的行程,那么我就会在晚上多做一点该做的工作,这样每天都有确实在往前推进的进度,才不会过于松懈而怠慢了工作。毕竟也不是学生了,这点社会人士的基本坚持我还是有的。

不过既然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趁还没开始工作前去外面散散步,感受一下早晨的温暖清新气息。也可以让自己多少忘却一点,昨晚梦境所带来的不安。

我走下楼梯,楼梯旁边的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音,还传来阵阵香甜的气味。我路过厨房的时候,探头进去打招呼,果不其然妈老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忙东忙西。

「妈,早安。」

「你醒了啊。」妈听到我的声音,笑着回头看我。「我已经煎了几片土司夹蛋,放在烤箱里,你自己拿来吃。」

「你在做甚么啊,好香。」我走到妈的旁边,她正拿着木勺子,持续的搅拌着小铁锅里,散发出香甜味道的红色浓稠液体。

「我在煮果酱啦。」妈妈一边搅拌一边说,「最近唐阿姨送了我一些桑葚,我想说拿来煮果酱,可以保存比较久。之后也可以泡茶喝。」

「太好了,我最喜欢喝果茶了。」

「我知道,过一阵子就可以喝了。」妈看到我把烤箱里烤好的吐司拿出来,装进纸袋里,问到。「你现在要出门吗?」

「对啊,我想先出门散散步。大概半个小时就会回来。」我边踏出厨房边说,「谢谢你的早餐,我边散步边吃。」

「好,那你要小心,早点回来。」我和母亲两人还蛮常一起出去散步的,多半是傍晚吃完晚餐之后,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出去走远一点的路,所以妈也不担心我。

我走出家门之后,迈开随兴的步伐,往远处田园的地方走去,今天不想在山林里散步,现在的心情,与其进入幽深安静的竹林,我比较想看看附近河堤,那种开阔明亮的景色。

父亲过世的后的那几周,母亲的状况很糟。

虽然看的出来,她有刻意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不让身边的人太担心她,但这种勉强看在我们眼里反而更令人担心,而且只要我们一不注意,母亲就会陷入一种茫然放空的状态,整个人像是魂出窍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那段时间,唐阿姨和我尽可能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让她有独处的机会,找她聊天、或者邀她一起做事,母亲的精神就会一点一点的慢慢变好。母亲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会睡很长的觉,我能感觉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如河流一般缓慢留过的时间里,逐渐的恢復自己的力气。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跟父母三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若要勉强自己马上接受现实,回归过去生活的步调的话,对母亲来说反而会因压力过大,无法承受而崩溃。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地前进,让悲伤安静的陪伴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抚慰受创的伤口,是接受残酷的现实的最好的方式。

很多事情勉强反而会获得好的结果,母亲也深知这样的一件事情。父亲过世至今,母亲都没能再踏进父亲的书房。不过,总有一天可以的,我和母亲都耐心的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沿着田间的小路往下走,这是个小点坡度的下坡路,路的两边是青绿的稻田,稻穗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

我想去的地方,是位于我家不远处的河堤,这条河流从我家后方的山上流下平原,原本是许多条纤细的支流,到了平地之后匯聚成一条,成为贯穿了整个小镇的主要河川。流经了下游许许多多的小镇后,在不远的河口处入海。

那条河川旁的河堤,是我很喜欢的秘密地点,有着广阔的河川美景,还有光是看着就能治癒人心的,温柔的河岸景色。

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常时不时的就往那里跑。国小交不到朋友,独自一个人回家的,孤单寂寞的时光。或是国高中的时候,考试成绩考差了,或是跟妈妈、朋友吵架了,我都会来到这里。

偶尔默默地低头哭泣,偶尔对着宽阔的河岸大声的吶喊宣洩,或者就只是坐在河堤上好长一段时间,静静的看着不断变化、却又像是始终不曾改变的温柔河流,让自然的景色慢慢的渗透我的心灵,光是这样就能让我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中,各式各样的挑战。

我走上河堤的阶梯,可能是因为真的太久没有来这里了,感觉爬上河岸的石阶,比印象中的小好多,沿着陡峭的坡面爬上去,感觉有点危险。而且阶梯都已斑驳破旧,阶梯边缘有好几处破碎的地方,坑坑洞洞的。

儘管如此,河岸的风景还是跟过去一样。

不,应该有许多变化的地方吧。包括堤防两岸的植物,河流的水量都会随着季节而有所变化。儘管是八月,河岸的芦苇已长出了些许的白芒,在风中摇晃着,想比没多久,应该可以看见漫天白芒花飞舞的情景。

但了那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吗?

我边沿着河堤漫步,拿出纸袋里,母亲早上帮我准备的早餐。表面烤的微焦,带着焦香气息,口感酥脆的吐司,一口咬下去,松软柔白的内里夹着煎的半熟,咬破后便流出热腾腾的金黄蛋汁。此外还有随之加热的,涂了薄薄一层的鮪鱼,为吐司增添了咸味。里面还掺杂了妈妈特意加进去的黑胡椒粒和美乃滋,使的辛辣的香气,结合了一丝甜味,让整体的味道增添了复杂的层次。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食物,但就是跟平常自己随便弄一弄,或是上班途中,在速食早餐店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样。这是对食物,对料理所付出的爱情,掺进了食物里面的缘故。在这样简单的美味中,包含了母亲长年在厨房中,每日的打磨锻鍊出来的无庸置疑的技术和经验,还有对所爱的人的用心。

而这些都是现在的我缺乏的。每次看到类似的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中发光发热,或者为了自己爱的人而尽心尽力,都会让我忍不住反省起自己。自己也曾为了真正重视的甚么,而如此的全力以赴吗?

尤其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每次吃着我妈为我做的饭菜,我都无比的心怀感激。

沿着河岸走累了,我随意的坐下来,顺便拍了拍手上的麵刀屑,在这个时间,河堤上的人还很少。年纪大一点的老爷爷和老奶奶,都起的特别早,清晨五六点,可能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这时候,多半都已经做完了晨间运动,老早就回家了吧。虽然是暑假时间,但放暑假的学生大概不会那么早出门,通常都是前一晚熬夜到天快亮,再一路睡到中午,这个时间也看不到小朋友、或是学生的踪跡。

所以空荡荡的河堤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早晨温暖的风吹拂过我的头发,金黄的阳光照在我身上,还没显得太过炙热。

从我刚回到家的那次见面之后,我就没见过阿振了。

其实公祭的时候,他应该也有去,但是我当天实在是忙得头昏眼花,根本没办法一一跟来访的朋友招呼,更不用说聊个几句话了。就连我回家当天,我跟阿振也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马上就赶着跟葬仪社的人讨论后事,根本说不上是聊天。

原本还以为,这次回乡,应该会有更多机会跟阿振见面的。

我看着吹拂过河岸的风,叹了一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我到底还在期待甚么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跟阿振几乎完全没有连络。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城市生活,改变了很多,不只是外表上,心态上,我也早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十五六岁,冷淡下藏着灼人愤怒的自己。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像是把躯壳内里所装的,一些很珍贵的东西都翻搅出来那样的,剧烈的变化。我想阿振也是,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而且,除去这些年的改变,过去曾横亙在我们之间的问题,难道已经有了解答吗?这个问题,比这些年的改变更难解,更难面对。我的心底,至今也还没找到答案。

可能是因为充满了太多过去的回忆,总觉得今天的河堤,处处都是令人感伤的风景。

几隻白鷺鷥,停在河中央,不时低头啄食水中的贝类和小鱼。

说起来,我跟阿振好像也曾经一起来过这里,虽然次数很少,可能就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虽然那天烤肉之后,我跟阿振不时的会以手机简讯连络,但都不曾真的约出来见面。真的会相熟到会打电话聊天,开始约在外面见面,大概就是从某次在河堤巧遇之后开始的。

不过我很少想起那段回忆,因为那实在是个太过羞耻的,每次回想起来就会令人尷尬脸红的可怕记忆,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它尘封在记忆深处,不忍直视。

「舒安?」

一声略带惊讶与迟疑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忍不住微微一惊。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这么想着,我回过头看。

果然是阿振。

阿振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些许惊讶的,与我记忆中无二致的微笑,慢慢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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