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变与不变(1 / 2)
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至少费用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僧大德,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个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个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她正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则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并不比当年那些州郡官员贪图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过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引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陈平安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给陈平安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后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于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陈平安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个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每隔一段时日就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中丢入神仙钱,让他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间间屋舍依次走过,屋舍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与他们对视。
此刻,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因为琉璃阁转手交给顾璨之前,他们跟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陈平安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但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个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个,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个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个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个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个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个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个,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个,正是最早离开、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而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前。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了,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顾璨越来越像账房先生陈平安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坐下,瘫靠在椅子背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子底下转圈的,不承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后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个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他这个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个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什么。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跟我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声名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现在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帮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吧。”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暴毙。尤其是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铜镇纸,嬉皮笑脸道:“哎哟,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承想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这个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甩上门后大步离去。
关翳然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视线落在桌上时,便收敛了笑意。继续翻阅一份大骊绿波亭机密谍报,字数极多,这在大骊朝廷极为罕见。因为在国师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简略。
关翳然之所以能够翻阅这份机密谍报,不是因为他姓关,而是他刚好是大骊在书简湖的驻军将军,谍报需要他的亲笔反馈。
这份谍报,出自一个青鸾国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内容牵连却很大,大到让关翳然只看了几眼文字,就觉得寒气扑面。
谍报内容是关于书简湖未来大局的详细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顾璨,当然也有他关翳然。
一个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个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得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个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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