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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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赶紧跑开。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自己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读书人的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年轻县尉浑身酒气,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突然年轻县尉又哀号道:“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的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也会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蒙眬的书癫子、痴情种,回头招呼道:“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蒙眬,晃了晃脑袋,问道:“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众人视线随之转移,只见他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道:“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问道:“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心情这么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在一旁磨墨,陈平安把一壶酒放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酒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后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因为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幅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

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作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来。

在陈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国之际,又该返回书简湖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峻岭,凭借着出众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挂着一头破布褴褛的老猿,浑身被铁链缠绕。感应到陈平安的视线,老猿一脸狰狞,龇牙咧嘴,虽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气息,让人惊心动魄。

老猿附近,还有一座人工开凿出来的石窟。当陈平安望去之时,那边有人站起身,与陈平安对视,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轻僧人,向陈平安双手合十,默默行礼。

陈平安也学着僧人低头合十,默默还礼。

马笃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那片山脉,陈平安才说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边降服一头自己心魔显化的桀骜心猿。”

马笃宜啧啧称奇道:“竟然能够显化心魔,这位僧人,岂不是位地仙?”

陈平安点点头,道:“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边,年轻僧人盘腿坐回蒲团,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风而行,接着凌空虚蹈,与那头逐渐安静下来的老猿对视,后者眼神当中,是那般复杂,忧愤,仇恨,祈求,怜悯,讥笑,不一而足。

僧人转头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会如此异常?

它先前遇见了御剑或是御风而过的地仙修士,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轻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然后返回石窟,继续枯坐。

难得在一家仙家客栈落脚下榻。

马笃宜后仰倒在柔软被褥上,满脸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独自在屋内修行。

陈平安与仙家客栈要了一份仙家邸报。梅釉国朝堂之上,也开始争吵,不过吵的不是该不该阻挡大骊蛮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这还是在石毫国京城早已被破的险峻形势之下,梅釉国君臣做出的决定。

而那座混乱不堪的石毫国朝廷,终于迎来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贤王”美誉的藩王韩靖灵。黄鹤之父,没有在沙场上折损一兵一卒的边关大将,一举成为石毫国武将之首。黄鹤作为新帝韩靖灵的患难之交,一样得到敕封,一跃成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拨黄氏子弟,得以鸡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风光无限。

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络绎不绝,哪怕不过是往家门口张贴别国门神这种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爷害死的家族子孙,偷偷摸摸去贴上了大骊袁、曹两姓老祖的门神挂像。还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将家主捆绑起来,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门神,还要大骂他们是不肖子孙,愧对先祖。

众生百态,甘苦自知。

这份妙笔生花的仙家邸报上,那些被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乐子来写的琐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门户头上,就是一桩桩生死大事,一场场破家流徙的惨事。

书简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国,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动人心魄。

今年入秋开始,苏高山开始“秋后算账”。

以粒粟、黄鹂、青冢、天姥等岛屿为首的书简湖山头,纷纷向大骊宋氏投诚,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义重大的祖师堂谱牒。

苏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设下宴席,不过仅是以他的名义,派遣了一位不过是从三品的麾下武将,以及几位从各地军伍当中抽调而出的随军修士,负责露面款待群雄。

苏高山竟是连这点面子,都不乐意给那些乖乖依附的书简湖地头蛇。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先前他以青峡岛供奉牌和太平无事牌,向大骊铁骑递交“名帖”,说想见一见那位主将,最后苏高山传回的答复,很干脆,一听就是这位大将军的亲口言语,就两个字,“滚蛋”。

谈不上恼火或是憋屈,陈平安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至于失去刘志茂坐镇的青峡岛,一样不甘落后,以素鳞岛田湖君、金丹俞桧为首的势力,几位在书简湖足够呼风唤雨的金丹修士,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场宴会上,但是位置并没有最靠前,甚至还不如天姥岛。

这就是书简湖的山泽野修。

敢拼命,能认。局面大好,当得了祖宗;形势不妙,做得了孙子。

陈平安猜测,也有一些岛屿修士,不愿意就这么双手奉上半数家业,不过应该不用大骊铁骑和随军修士出手,粒粟岛谭元仪、鼓鸣岛那对金丹道侣在内的势力,就会帮着苏高山摆平所有“小麻烦”,乐得将那些人头和岛屿家当,送给苏高山当贺礼。

但是苏高山在书简湖的刀切豆腐,关键原因,除了他这一支铁骑自身战功显赫,以及书简湖野修貌合神离,擅长见风使舵之外,其实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势如破竹,也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传闻大骊藩王宋长镜,将会亲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巡视曹枰麾下铁骑与朱荧王朝对峙的那条边境线。

陈平安放下邸报,双手笼袖,陷入沉思。

刘志茂的生死,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按常理来说,苏高山对于刘志茂这种知晓审时度势的大修士,还是会拉拢居多,况且刘志茂还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个自家人。

问题就出在宫柳岛那拨被刘老成说成“嘴脸不讨喜”的外乡修士,身份依旧没有水落石出上。看来是这拨人决定了刘志茂的生死荣辱,甚至连刘老成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苏高山都没办法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为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婴供奉。

好大的来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元气大伤的桐叶宗一咬牙,狠下心来,搬迁到书简湖?

可是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价,修士可以浩浩荡荡迁徙别洲,但是桐叶宗辖境内那些经营数千年的山水气数,可带不走。涉及两洲之地的大迁徙,除了洞天福地的灵气可以另说,其余休想。

并且这么大的动静,桐叶宗本就人心涣散,迁徙过程当中,虎狼环视,肯定会撕咬肥肉,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这样不缺正气的宗门,只要决定出手,一样毫不手软。

再者,桐叶宗修士,眼高于顶,当惯了大洲仙家的执牛耳者,当真愿意跑到小小东宝瓶洲扎根?还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篱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可是那拨修士对刘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对陈平安包藏祸心的“小算计”,就又不合理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这座仙家客栈建造在大江之畔,视野开阔,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来船往,落在视野,小如粟米。

梅釉国水网交织,江河广布,这大概也是庙堂上胆敢死战的缘由之一。

江面上,有绵延的战船缓缓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广阔,即便旌旗拥万夫,仍是艨艟巨舰一毛轻。

陈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马笃宜联袂而来,说是想要去这条春花江的水神庙看看,据说那里许愿特别灵验,那位水神老爷还很喜欢逗弄凡夫俗子。

陈平安没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自己去游览祠庙,不过提醒马笃宜,在进入祠庙地界后,毕竟是鬼魅穿狐皮,还是要先告罪一声,率先跟水神庙表明来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冲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冲突,怎么都不占理,到时候他就只能赔罪道歉,破财消灾了,反正那笔神仙钱,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陈平安头上。马笃宜笑着说知道啦,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这点规矩还要陈先生絮叨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么远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过两个藩属国的版图罢了。

不过陈平安没有说这些,摆摆手,示意他们出门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给马笃宜刺上几句。

只是在曾掖关门的时候,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抛给曾掖,说是以防万一。

曾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一到手,就被马笃宜夺走挂在了她的腰间。

曾掖没辙。

陈平安对此会心一笑。

男子让着些女子,强者让着些弱者,同时又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这样的世道,才会慢慢无错,缓缓而好。万般道理学问,还需落回顺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远。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惫又有些轻松的陈平安,就那么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吾心安处即吾乡。吾乡何处不可眠。

数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庙,一位躺在祠庙大殿横梁上啃鸡腿的老人,头簪杏花,身穿绣衣,十分滑稽。这位当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缘,被一位观湖书院君子钦点,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间香火的江水正神。蓦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把油腻鸡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脑袋上去,一个腾空而起,身形化虚,穿过大殿屋脊,环首四顾,十分慌张,又作揖而拜四方,战战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驾光临,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忙里偷闲,打盹儿呢。

道德当身,万邪辟易,神祇让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陈平安趴在窗台不过眯了一会儿,精神就舒缓几分。这是稀罕事,陈平安已经没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马笃宜尚未归来,陈平安还是有些担心。

如他所料,见过了通风报信的章靥,返回书简湖再离开青峡岛,这趟由留下关进入梅釉国,一路上确实影影绰绰,有人远远尾随其后,境界极高,隐藏极深,以至于陈平安也仅是偶尔间心中略有感应,而曾掖和马笃宜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陈平安没有点破,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容易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善意或是敌意,仍是让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书简湖可以做到这点的修士,屈指可数,玉璞境刘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婴刘志茂不会如此作为。

大骊宋氏则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者陈平安终究是大骊人氏,卢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骊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骊高层,蠢蠢欲动,例如那位宫中娘娘的心腹谍子,也绝对没有胆子在书简湖这盘棋局上动手脚,因为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规矩,大骊的规矩,从庙堂到军方,再到山上,几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但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因为刘老成非但没有为那拨人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定崔瀺、宋长镜其实内心都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还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曾经有一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还专程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只能分道扬镳,不过,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柢,还不是一个个字?

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其实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遍,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个看热闹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要么袖手旁观,冷眼看待。要么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并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大的代价,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又问:“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对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解释道:“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武将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也不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一人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道:“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的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和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而易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就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护住那个小女孩的少年赵树下,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与自己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那位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用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担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书生如何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让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改变路线,与陈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陈平安眼没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纸,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人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了。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但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得一把万民伞,就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别当官了,否则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陈平安亲眼见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时,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形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鸢也确实曾经对身边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书郎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别,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内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鸢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喝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得天独厚,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其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着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把他们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将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觑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笃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制止了。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别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扪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于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前方。

可陈平安如何能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老百姓的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于是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笃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笃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别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别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与这么一个酸书生耗着光阴,硬是陪着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即便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不值当。

别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这与是否属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马笃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与马笃宜有些差别,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将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账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于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陈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于一般地方城镇,有益于马笃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内闲逛。其间他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大肆捕捉猫犬狐狸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丢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确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术治好自家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

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确实是富得流油。

陈平安选择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笃宜修行,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厮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在没有山水阵法的庇护下,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须这般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着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总兵官请来的山上仙师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当日就治好了总兵官的独子,只是将来行走会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当晚,双方仙师分别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战中,那伙仙师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则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悄然潜入,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又悄然离去,就意味着妖物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它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于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内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那头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呐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城内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来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迹,仍是故意灵器迭出,对着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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