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误入藕花渡远观近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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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住持大限将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随意放上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恶。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住持点头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住持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也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须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住持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般说过后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住持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得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住持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既吓人,又别开生面,但细细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他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住持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住持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来。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时,老住持还未喝掉半碗。于是陈平安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其上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左看右看,觉得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炙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义,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淳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待你。”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举,重复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说的话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贫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如今贫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义、术家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烦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住持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个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住持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他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住持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住持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圆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气神。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陆抬的一句话:人死大睡也。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号啕大哭的他使劲摇晃着师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从睡梦中摇醒,就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后晓得师父圆寂后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小沙弥又笑了,觉得师父的佛法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

陈平安一直帮着料理寺庙老住持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说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对外宣扬,免得在这个当下白白惹来市井非议,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对陈平安低头合十,以表谢意。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但是跟新住持说过,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他能帮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诵一声佛号,在陈平安离去后去了大殿佛龛,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点燃一盏长明灯,喊来小沙弥,要他经常照看着。

小沙弥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下来。新住持见小家伙答应得快,便知道他会偷懒,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教训了一句:“木鱼,此事要放在心上。”

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不长记性的后果已经晓得了。

等到新住持离开大殿,小沙弥叹息一声:师兄以前多和蔼,当了住持,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也不要当,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咦,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哪来的师弟?以后都不会有了,太吃亏了!想到这里,小沙弥嗖一下转身,飞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小沙弥哀叹一声,转身跑开。

很奇怪,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仍是没有重新捡起《撼山谱》和《剑术正经》,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这一次,他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缓缓而行,就着酒水吃干饼,居无定所,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树荫之中、屋顶之上,也可以是小桥流水旁边。

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上有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墙内有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盛世作赋,出口成章,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

有临水的酒楼,在座俱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指点江山,针砭时弊。书生治国,天经地义。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满腔热血,嫉恶如仇,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落在实处有点难,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喝高了,没有细说的缘故。

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在走江湖,闯荡江湖。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发现二十岁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则出手无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污,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

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了,则招呼他们去酒肆喝酒,浩浩荡荡杀去。姿容秀丽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见着了这帮熟脸面,只得挤出笑脸,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围住、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冲杀的一个高大少年则偷偷看着她。

陈平安坐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要了两壶酒,一壶倒入养剑葫,一壶当下喝。

年轻妇人一咬牙,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多要了三十文钱。陈平安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犹豫就掏了钱。妇人有些愧疚,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着对她致谢。妇人红了脸,连忙拧腰转身,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

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借着酒意说:“兄弟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以后再向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副春联几个‘福’字,且看他还敢不敢斜眼看人,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

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走远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那会儿他还是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腔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个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说着说着,他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个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痛打,孩子嘴上干号,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土飞溅。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老妪顿时脸色惨白。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哟哎哟叫着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她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眼角余光发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落下帷幕。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收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个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以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如今成功破关,要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以及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四大宗师齐聚毗邻南苑国京城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种秋和俞真意,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反目成仇。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看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在那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此前,房主爷孙二人正在街角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陈平安走近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莲花小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前显然多了些。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莲花小人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莲花小人儿跳到桌上,又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来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阴森狰狞。前些天,有一伙毛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号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他又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人他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状元巷一栋幽静宅子里的武道同辈。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个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他会轻轻捻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妩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俊俏公子微笑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老人笑道:“鸦儿,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气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谁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鸦儿”掩嘴娇笑,秋波流转,风情流泻,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为周仕、绰号“簪花郎”的年轻公子无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国的种秋、镜心斋的童青青、鸟瞰峰的陆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反观咱们,势单力薄,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城?”鸦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说着江湖上最为帷幕重重的秘事,“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童青青那个老妖婆最喜欢蛊惑人心,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尤其是那个陆舫,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由此可见,天赋该有多好,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双手负后,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

鸦儿一跺脚,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周仕出言宽慰道:“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的。”

鸦儿笑道:“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继续道:“其实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仅就顶尖战力来说,已经不比那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不用讲究兵力多寡,鸦儿你不用担心。”

其实四大宗师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真正服众的说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刚好正邪各占一半。

四大宗师中,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排第六,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排第九。都说在她之后,数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的姿色、风韵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几乎所有人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十年前垫底的陆舫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已经超过南苑国国师种秋,能跻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极高,对人对敌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觉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师头衔。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刘宗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纯粹喜好杀人,恶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亲周肥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武学奇高,品行极为低劣,创建了一座春潮宫,搜罗天下美女,自诩为“山上帝王,陆地神仙”。但让人无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年轻时的陆舫曾经以一把佩剑“龙绕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周肥依然安然无事,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舫就此主动退去。

孤身一人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内,师门六百人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地亲手慢慢折磨殆尽,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个师姐师妹如今尚在春潮宫担任侍女。

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听闻噩耗,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镜心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岁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

从南苑国京城到城外牯牛山这一路,处处波谲云诡。

有一个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如鱼得水,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浑浑噩噩,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换了五两银子。那还是掌柜妇人看在他一身腱子肉的分上,可以趁他睡着了偷摸几把,不然给三两银子顶天了。

牯牛山顶,一个身材如稚童、面容纯真的人物,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见到此人后,却要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个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揭了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的盖子,酸味扑鼻,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这些人,都没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烧香的三人分量重。这倒跟鸦儿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只因为老人姓丁,八十年来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杀,帝王将相也杀,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连自己的弟子都杀到只剩一人。后来,他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这唯一的弟子,从此消失。但是在之后的二十年一次的评选中,他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

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说专职收集江湖秘闻、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先后两任楼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万一他没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鸦儿笑问道:“你爹只要樊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觉得亏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说好听点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说难听点就是见色忘命。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周皇后。”

鸦儿伸手揉着脸颊,自怨自艾道:“樊莞尔,周姝真,一个当今第一美人,一个在二十年前颜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难怪我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见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气气的,目不斜视。”

周仕苦笑不已。

鸦儿笑问道:“你爹怎么不对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头望向那尊对人间怒目的威严佛像,手指不停捻动珠子,轻声道:“我爹说,一份美食,烫嘴不怕,烫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会烫穿了肚肠的美食,嘴再馋,也莫要去碰。”

负手而立的丁老教主听闻此言,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金身已经不在这边。”

鸦儿和周仕并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质疑。别看鸦儿口口声声“师爷爷”,十分娇憨亲昵,实则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头颅。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周肥至多是一张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远远不足以成为真正的保命符。

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门槛的时候,脚步略作停滞。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就让鸦儿和周仕气息紊乱,胸口发闷,额头渗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动。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过了门槛,走下台阶。两个在江湖上已经赢得极大名头的年轻武学天才又觉得气血疾速奔走,如牵线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这南苑国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身后两人视线交汇,都觉得大有深意。

夜凉如水,陈平安从卧姿变成了坐姿,先是双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声,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后又想:那个姓丁的老者挺厉害的。

突然,陈平安又侧卧回去,很快就又有两道身影如缥缈青烟一闪而至。

好一对金童玉女,当下这女子的姿色气度比起先前那个鸦儿还要胜出一筹。

男子三十岁出头,玉树临风,穿着古雅,冠冕风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贵气。

他用纯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说,这个丁老魔头性情果然古怪,刚才明明发现了咱俩,竟然都不出手。”

飘然出尘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长于山野的幽兰,容貌出众得不讲道理。寻常美人应该第一眼看到她就会自惭形秽,寻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听到男子的话后,她道:“他是不屑对我们出手。”

男子笑道:“难道我一招都挡不下?不至于吧,我师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紧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与师父过招,已经有两三分胜算了。”

樊莞尔摇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赋极好,可是江湖宗师之间的生死厮杀,与切磋武艺有着天壤之别。殿下切莫小觑了这江湖,哪怕是面对一个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掉以轻心。”

南苑国太子为这位仙子担忧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便轻轻点头,微笑道:“我记下了,以后与人对敌之前,都会拿出仙子这番言语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迟。”

樊莞尔莞尔一笑,不置一词。她已经独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这点小心思的含蓄轻佻,她不会在意,当然更不会动心。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来吧!”

南苑国太子脸色微变,心湖震动:能够隐藏到现在而不被发现,至少也是与他们两人实力相当的人物。

他们一起用视线巡视大殿各处,片刻之后,樊莞尔松了口气,笑道:“让殿下笑话了,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南苑国太子如释重负,忍俊不禁,微微侧身,学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诲,小生受教了。”

樊莞尔也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寻,并没有发现隐蔽机关,徒劳无功,只好与之前三人一样,离开白河寺。

一条横梁之上,涟漪阵阵荡漾,逐渐露出一抹雪白,原来是那件金醴法袍变大了许多,使得陈平安能够缩在其中,也算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不入流的障眼法,对付江湖中人挺实用,就是不够高手气派、仙家风范。他刚要摘下养剑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这是寺庙大殿,便收回手,飘然落地,就要离开白河寺。结果刚来到大殿门槛,就看到远处那个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来。他停下脚步。

樊莞尔既不说话,也不出招,就只盯着陈平安,让陈平安有些郁闷: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这里,陈平安咧咧嘴。其实……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长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劲瞪我的理由吧?

陈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飞檐走壁不太容易脱身,便干脆用了一张方寸符,直接离开了白河寺。

樊莞尔微微张嘴,满脸震惊:难道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前辈宗师吗?

陈平安离开白河寺没多久,目光被一条彩灯连绵的热闹街道吸引,香味浓郁,便跑去找了家摊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结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又站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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