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杀机四起(2 / 2)
周仕微笑道:“鸦儿姑娘,有劳了。”
鸦儿无奈道:“师爷爷都发话了,我哪敢偷懒,但是你可要记得救我。”
周仕点头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惨事,我绝不会让鸦儿姑娘失望的。”
钱塘丢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双手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不再死板的真诚笑容:“我要亲手掂量一下谪仙人的斤两。”
陆舫喂了一声,笑着提醒道:“大战在即,你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童青青,一个一往无前的冯青白,加上一个浑浑噩噩的你,其实都没什么,各有各的活法,只不过数你运气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小心玩火自焚。”
马宣已经一鼓作气,将气势升到了武学生涯的最高处,就再无拖曳的理由。他对琵琶女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机蓄势、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头下山虎犹如活物,身躯抖动,随之在马宣肩头和胳膊上带起阵阵金光,使得马宣左手握拳之时,指缝间渗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马宣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陈平安不退反进,脑袋倾斜,弯下半腰,以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右手按住对方膝盖一送,马宣整个人被当场摔出去七八丈,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洼,这才止住身形。
琵琶声响,两根雪亮丝线从马宣两侧画弧而来,直扑陈平安。
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冲。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躲过了琴弦刺杀,除了身法极其敏捷之外,还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拖曳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陆舫眼前一亮,高声笑道:“马宣,注意身前。”
马宣骤然停步,以至于街面上被犁出两条沟壑,双脚重重踩踏,双臂格挡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他怒喝一声,背后所绘长髯青袍的持刀儒将猛然睁眼。
“去死!”马宣只是微微后仰,一脚向前踩去,抡起一臂就是一拳挥出,金光流溢的整条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钱塘眼中,只见陈平安一只手按住马宣拳头,轻轻向下一压,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过了马宣头顶,并且一脚点在了马宣后脑勺上,向那躲在后方鬼祟出手的琵琶女一跃而去。琵琶女见大事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飞快滚动,在两人之间交织出一张碧绿色的蛛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刹那之间改变方向,弃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边一掠而去,正是那个阴森森的笑脸儿钱塘。除去陆舫不提,目前露面的两拨人当中,陈平安最忌惮这个怪人。
钱塘嬉笑道:“都说拣软柿子捏,你倒好。”
他张开双臂笔直向前倒去,下一刻,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陈平安在空中拧转方向,伸手去抓莫名其妙出现在身后、打算无声无息踹他一脚的钱塘,竟然一抓而空,就像是用了缩地符。
钱塘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后方,这次他身躯蜷缩,双臂摊开,双拳分别敲向陈平安两侧太阳穴。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陆舫的话语刚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说给钱塘:“小心,他要发力了。”
钱塘稍作犹豫就主动放弃了双拳捶烂陈平安头颅的大好时机,瞬间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陈平安差不多跟他互换了位置,此时正站在墙头,瞥了眼两次坏他好事的陆舫:“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
陆舫掌心轻轻拍击剑柄,乐呵呵道:“跟这么多人合伙围殴一个晚辈,传出去不好听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养剑葫内死气沉沉,像是原本打开的酒壶给人堵上了,再也闻不到半点香味。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动静,与陈平安断了那份心意牵连。不但如此,他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这意味着他不能再无视兵器加身。不过他的手脚也因为没了无形束缚,出拳只会更快。
初一失踪,十五被困,金醴没了任何法宝神通,换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出拳。
出拳讲究收放自如,陈平安其实一直在“收着”。因为他实在对这个江湖,以及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所谓的天下十人充满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归想不通,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陆舫又开始指点江山:“马宣,别死啊。”
马宣摆出一个拳架,左右双臂都已经变成金色,呼吸之间吐露出点点金光。他背后那尊长髯绿袍武圣人睁眼之后更是栩栩如生,从刀尖处亮起一粒雪白光球,丝丝缕缕散布百骸,很快,马宣双眼就泛起淡淡的银光。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他咧嘴道:“这副不败金身本来打算用来试一试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来来来,只管往爷爷身上捶,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好的。”陈平安一蹬而去。
众人视野出现一种错觉,整条大街都像是给这一脚踩得塌陷几尺。
一拳再无留力的铁骑凿阵式轰然砸中马宣胸膛,砸得他后背长髯绿袍武圣人图像一瞬间就支离破碎。
马宣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陈平安如影随形,又是一拳击中,马宣身躯已经扭曲成一张弧弓。这一次陈平安出拳的角度微变,使得马宣刚好撞向身后同伴。
“陆舫救我!”琵琶女脸色剧变,惊骇出声后,也没有束手待毙,脚尖一点,迅猛向前,试图躲在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马宣身后,心想那个家伙总不能一拳打穿马宣体魄,只要他稍作停滞,相信陆舫就要出剑了。
陈平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击中马宣的腹部。马宣的金身被震荡得粉碎不说,原本淡银色的双眼立即变得通红,布满瘆人的血丝,后背也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狠狠撞在一起,撞得琵琶弦一阵乱响。
琵琶女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脚交错踢出,凌空虚步,向后倒退。
仍是太慢了。陈平安一拳打穿她怀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抡出半圈。琵琶女连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势带着拧转,之后猛然撞向一侧墙壁,那具丰腴娇躯几乎全部嵌入墙壁,生死不知,怀中琵琶颓然摔在地上。
远处的陆舫面带微笑,依旧没有出剑,哪怕陈平安好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敌人。他再次懒散开口:“笑脸儿,记住,千万别被他当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还可以更快。尽量别被他近身,暗器毒药什么的,不妨试试看。”
他又故作恍然:“哦,对了,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鸦儿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陈平安拳法震慑,鸦儿连硬着头皮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哪怕事后被师爷爷追责,也好过现在就沦落到跟马宣一样的凄惨下场。周仕更是早早做好了作壁上观的打算,结果陆舫这么一说,两人皆是惊悚异常。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个横向转移,面朝之人正是脚踩木屐的鸦儿。
她刚要有所动作,却蓦然瞪大眼睛,满脸痛苦之色。背后墙壁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出现了一把极其纤细的长剑。刺客双手持剑,快若奔雷,剑尖从鸦儿后背一穿而过,刺客握剑的双手贴在她后背,继续前奔。可怜的鸦儿就这样被推着向前,腹部就像长出了一把三尺无鞘剑,剑尖直刺陈平安,直指中庭。
中庭穴别称“龙颔”,位于陈平安身前那条正中线上。
陆舫悄然握住了剑柄,但是很快又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凭空消失,用去了最后一张方寸符。
刺客松开一只握剑之手,按住鸦儿后脑勺,使劲往前一推,她的娇躯就从剑身上滑了出去,扑倒在数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松动,应该是在呕血不止。一摊鲜血浸透了后背衣襟,鸦儿挣扎了一下,试图翻转身躯,但是手肘刚刚弯曲些许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刺客是一个赤脚、袖管卷起的年轻男人,他转头望向正在调整呼吸的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听人说只要宰了你就有法宝可以拿,我就来了。”他抖出一个绚烂剑花,“我叫冯青白,剑修。跻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头换来的那份,就赚大了。”
他随即无奈道:“可惜没能一剑杀了你,估计正面交锋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配合陆舫,他可是这里唯一的剑仙之资,板上钉钉要回去的。”
只会半吊子请神降真的马宣金身已破;陷入墙壁的琵琶女纹丝不动,断断续续有碎石坠地的声响;鸦儿这个秘密扶龙数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双如霜雪白皙的脚丫都很扎眼。但是还有陆舫、自称剑修的冯青白、钱塘和周仕。
枯瘦小女孩缩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我好扒下他们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银子。”她看着远处鸦儿的惨状,尤其是那双木屐,心想: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难怪死得快。
陈平安双拳紧握,然后松开,以此反复数次。
练拳这么久,是该放一放了。
牯牛山之巅,种秋脸色肃穆,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当真如此?斩杀那人,除了获得一个崭新名额之外,还能够获得三桩福缘?为何会如此,根据各国秘史记载和敬仰楼的秘密档案,历史上在每个甲子之约临近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会不会是丁婴的诡计?”
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细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细细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爱女子的肌肤。面对种秋的询问,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枝上的细微纹路,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水,这对于武道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他而言绝对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为仅次于丁婴的大宗师,早已寒暑不侵,而且传言在古稀之年获得一本仙人秘籍,体悟天意数十载,精通术法。甚至有人言之凿凿,曾经亲眼看到俞真意腾云驾雾、骑鹤跨鸾。正是那个时候,俞真意的体形外貌开始由白发老者一步步转为青壮、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他经过十年闭关,如今成功破关而出,终于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够与丁婴一战,最好是将其击毙,从此河清海晏,几位皇帝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睡梦中被他割走头颅,正邪两派宗师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连魔教巨擘都巴不得这个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么早点死,要么赶紧做到传说中的飞升壮举,总之,莫要在人间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头把交椅了。
除了俞真意和种秋,牯牛山顶还有个身穿尊贵袆衣的绝色女子。袆衣深青色,是南苑国皇后的第一礼服,只在朝会、谒庙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顶有一个最为遵规守矩的南苑国国师,那么这女子就只能是南苑国皇后周姝真了。她还有一个秘不示人的身份,就是敬仰楼现任楼主,负责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他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他称呼种秋为“种国师”,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变作一粒黑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那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周姝真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里,房东家的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如今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过是个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此刻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婴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丁婴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丁婴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丁婴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丁婴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曹晴朗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师之地,像曹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丁婴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个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还有金刚寺的讲经老僧。”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他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娄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传承千年的礼义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曹晴朗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丁婴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学他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曹晴朗气得浑身发抖,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在曹晴朗的呜咽声中,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样。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没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个甚至是十多个顶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个天下就像是在养蛊,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人会不会来见自己,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一个鹰钩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国京城的繁华街道上,不怒自威,应该是北地人氏,身材极高,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百姓偷偷打量。老人身边有数名眼神湛然、步伐矫健的男女护卫,他们只是斜眼一瞥,就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压了回去。老人身处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颇多,习惯了塞外的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是不太适应这边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时候,一个精悍汉子从远处快步走来,以草原方言告诉恩师,说他找到了那人,就在一个叫科甲桥的地方,距离此处不远。
老人让这名弟子带路,很快就走过了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来到一间临水的绸缎铺。老人让弟子们在外边候着,铺子生意冷清,没有客人光顾,老人独自跨过门槛,看到不高的柜台后边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
掌柜见到了老人,笑道:“哟,稀客稀客,最近见着谁我都不奇怪,可唯独看到你,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不明白了。虽说周肥那儿子事先跟我通了气,说你要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只当是诈我出山,好帮他老爹挡灾呢。”
掌柜绕过柜台,伸手示意鹰钩鼻老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言谈无忌:“程大宗师,您老人家赶紧坐下说话,不然我跟您聊天总得仰着脖子,费老劲了。”
远道而来的老人不以为意,坐在了一把待客用的粗劣椅子上,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信不过敬仰楼的十人名单,我不会来这里冒险。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现意外。谪仙人身份无疑的冯青白、丁老魔的徒孙鸦儿、周肥的儿子周仕,现在就有三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乌龟。”
掌柜点点头,深以为然。
俞真意、种秋在内的四大宗师聚首牯牛山,这是台面上的消息,给天下人看热闹的。敬仰楼这次选择在南苑国京城颁布十人榜单,这才是真正暗藏玄机的关键所在。
老人冷笑道:“我使枪,你使刀,跟种秋一样,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场死战,或多或少就会留下点伤势隐患。我们三人肯定撑不到六十年后了,为了这次机会,我一路拼杀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总得有个交代!”说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地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铺子外边那些他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样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上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那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名第八的臂圣程元山,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个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事情的,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刘宗在被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周边,并未有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竟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杀掉了两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我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顶仙人遗留下来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种秋拿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刘宗当初主动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为了身边已经有的一把刀。这种选择,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
刘宗捻着稀疏胡须,笑眯眯道:“这等秘事,你一个没有亲身参与那桩祸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此事可谓刘宗生平最瘙痒之处,与常人说不得,但是当程元山今天主动道破,他仍是有些扬扬自得。
程元山坦诚以待:“那把妖刀‘炼师’选择的新主人是我亲手杀掉的,只是我没能留下它。”
程元山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身在榜上的镜心斋童青青之流是半点都瞧不起,至于好事者评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经直接放话出去,说这些人中的某某可以给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给他脱靴,某某可以帮他看门护院。十个名动天下的顶尖高手,就没一人入他程元山的法眼。但是今天来见刘宗,他却极为客气,甚至无形中还愿意矮人一头。由此可见,这次程元山来到南苑国京城,没有半点信心。
刘宗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从牙缝剔出上一顿饭的残留肉丝,随手一弹:“一个屠子的手艺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刀剥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两三年就得换新刀,好一点的用个七八年。我那一把,从我在江湖出道起就一直在用了,到今天为止,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年。”他笑呵呵道,“杀那些个遮遮掩掩的谪仙人才够劲,磨了几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书上的狗屁屠龙技。来了好,来了正好。”
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书生还在等着他的美娇娘回去。为了她,他连圣人教诲的君子远庖厨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于江湖,她虽然年纪大了他六岁,还经常喜欢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他都觉得没关系。能够弹出那么美妙的琵琶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他这里,说了一名江湖女子的事情。
他觉得那家伙说的如果是真话,那么那个女人确实坏透了心肠。但是呢,他觉得自己认识的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还长得那么漂亮,可以娶进家门,白头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想着见到她后,要跟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金刚寺,南苑国京城第一大十方丛林,也是这个天下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圣地。
寺庙内位置僻静且偏远的一座简陋茅庐内,大门打开,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张蒲团,竟然就再无其他。
一个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数个绝色佳人众星拱月,缓缓走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茅庐。茅庐四周有幢幡林立,年轻人像是携美游历的王公子弟,一路走来,为她们解释各个佛家词汇的渊源和由来。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优越,其中不乏学识渊博之辈,便有人娇笑着指出年轻人的几处纰漏,他也不解释什么,只说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年轻人抬起手,示意美人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庐,笑道:“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区别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此刻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座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些女子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要么早有心仪男子,要么早早嫁为人妇,却被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此时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儿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僧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若是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问周肥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是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一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屋外跪着的那名绝色女子如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问完才意识到来报信的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个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嘴唇微动,并无声音,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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