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恍如神人(1 / 2)
铁匠铺门口,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登门,就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见了他,先是站定不动,过了片刻,才加快脚步。
陈平安带着两个小家伙迎向她,笑着远远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应声,小跑向陈平安,站定后,柔声道:“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一时间,两两无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着眼眸,充满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得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陈平安“嗯”了一声。
之后,阮秀开始说小镇的琐碎事情:泥瓶巷那栋不知主人是谁的屋子,她已经帮着修缮好了。只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愧疚和难为情。她还自作主张地把陈平安邻居家的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带回铁匠铺子养着,但是不小心给野猫叼走了两只……阮秀说起这个,就更加失落了,把陈平安给乐得不行,赶紧安慰她:“这才多大点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赶明儿杀了老母鸡炖锅鸡汤都成,我如今饭菜手艺大涨,肯定好吃。”
这可把阮秀急坏了:“不能杀不能杀,它们乖得很,如今还都有了名字呢。”
见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阮秀这才晓得是陈平安故意使坏,轻轻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爷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个姐姐哪里脾气差了?真是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走入那间井然有序的铁匠铺子,原本走路飘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吓得脸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星罗棋布,每一口皆有剑气冲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觉得双眼生疼,几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泪,恨不得现出真身,抵御那些无形的威压和磅礴剑意。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家伙之前到了龙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立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这里处处凶险,简直就是一座人间雷池,最是镇压他们这些蛟龙之属的旁支遗种。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跷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陈平安老爷家的婢女。”
汉子点点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汉子脸色愈发难看,没说话。
青衣小童自以为看出一点苗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过头望着汉子:“你真对我家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岁数了,真是气死我了。大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腌臜汉子。来来来,咱们过过招,我准许你以大欺小……”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看到汉子后,他恭谨地喊了一声“阮师傅”,可是汉子根本没搭理他。直到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二话不说就蹦跳起来,跑到汉子身前的地面上,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圣人老爷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还长得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只道:“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了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秀自幼就天赋异禀,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绝非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龙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因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在她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这意味着她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陈平安,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干净”。偌大一个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他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是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里面很整洁,窗台上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又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她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个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儿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里面装的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似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则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他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他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的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在京城当了官,另一个却拒绝了,现下就留在家里,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压岁铺子里,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自回铁匠铺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的,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也是跟这人一模一样的风采,恍如神人。
陈平安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陈平安,率先开口:“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不但如此,他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更是万里挑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这是他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他来说,真谈不上多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他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他:“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他,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了,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
陈平安接过陶罐,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地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他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如果这里有李家人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是话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里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名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他会心一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他一想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便又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他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个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公子。”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若是换成二公子,一定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个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个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河捡取石头,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个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干,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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